變臉

自孩子落地之日起,全家人歡歡喜喜圍著他來轉,景辭這些小輩們一時間升了輩分,再沒人理會。老夫人鎮裏隻顧含飴弄孫,旁的事情也懶得多管,國公府上下沉浸在新一輩誕生的喜慶中,亦不記得這個冬天,西北荒無一物,西南邊陲不穩,多少殺意蠢蠢欲動。

這一日景辭同景瑜見過大嫂,禮和情都送到,見大嫂精神仍不大好,二人不敢多待,相攜出了□□苑。

景瑜說梅花開得好,非拉著她去園子裏折一枝插瓶,但到頭來都是丫鬟們忙活,兩姊妹隻管捧著手爐坐在亭子裏說話。

景瑜先開口,“我得多謝你,同惠義侯結親之事,老夫人再沒提起過,知道是你的功勞,橫豎你什麽都不缺,我也就懶得送禮,這恩情我記在心裏就是,他日若有用得著我地方,自不必你開口。”

景辭頭上的掐絲鳳蝶金釵閃了一閃,是她歪著頭衝著景瑜笑,彎彎的嘴角沾了蜜糖,沒來由的就讓人喜歡。“呀,今日真稀罕,好姐姐竟不是專程來罵我,我可得讓白蘇把日子記下,下回有什麽要緊事,都攢到這一日同姐姐說,省得說錯一句就讓人指著鼻子罵。”

這冬天已是強弩之末,顫顫巍巍帶著些許的寒,不足為懼。兩姊妹湊在一處說話,映著梅開雪靜,倒也雅致。

景瑜笑著要來擰她鼓囊囊的麵頰,“你這死丫頭,你想想你那不講道理又不肯認錯的臭脾氣,誰受得了?姐姐不止罵你,今日還要打你,看你你還敢胡說!”

這兩人便玩鬧起來,直到景辭喊白蘇姐姐救命,才讓人拉開了,景辭一手捂著肚子笑,一手揉著臉說:“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還不成?知道五姐姐麵皮子薄,這是好不容找著機會正正經經要謝我呢。姐姐的心意我領了,那……小時候我剪姐姐裙子的事兒能再不提了麽?”

景瑜道:“誰要提?還不是你。一整年也難得見上一麵,一回來盡惹事,恁地討厭。”

景辭咧嘴笑,湊近了同她逗趣,“呀,那這麽說來,姐姐不喜歡我呀?這話我聽著心裏頭可難受了。”

景瑜翻個白眼推開她,“從來就不喜歡,好妹妹你頭一天知道?”

“那我不摘梅花了,我得回綴景軒好好哭一會兒。”

“行了行了,一大早盡在這胡說八道的。我是真要謝你,費了心思幫我辦成了這事,著實難得。”

景辭道:“我雖與姐姐打打鬧鬧的,但到底是親姊妹,哪能眼看著姐姐往火坑裏跳,好歹拉一把,再不成去求父親,問問他到底是畫重要還是女兒重要。”

景瑜道:“別去,我看一準說書畫千金難求,女兒是隻值千金。”

景辭對著她拜了一拜,故作正經,“還是姐姐高明。不過話又說回來,躲得了這一回,難保沒有下一次,姐姐這樣十拿九穩的,難不成是…………有了意中人?”

景瑜麵紅,四下望了望,見沒有旁人,別拉著她低聲說:“這人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總不會是榮二爺吧?”

景瑜擰她的嘴,“你這渾人!什麽都敢信口胡諏。是孫家的…………表少爺,今年中舉,正要謀職呢。”

景辭詫異,睜大了眼瞧著景瑜,直看得人麵紅耳熱。

“好姐姐,你這是做什麽,孫家天大個坑,你竟還想盡了辦法往下跳?你這…………早知道我可不幫你…………”

景瑜平日裏萬千伶俐的一個人,聽了這話也支吾起來,遲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二夫人,但孫少爺同他們還是不同的…………”

“哼!再不同也是一家人,還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嫁過去當心給二夫人欺負死。”

景瑜挑眉,“你瞧你,臭毛病又犯了不是?世上的事哪能萬般好,此事若真能順順當當的…………到了那邊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再說了,二夫人那點小心思,隻有她自己覺得聰明,你當家裏頭誰看不出來?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得過且過罷了。”

“橫豎我就是沒看出來,那孫少爺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

景瑜笑著,食指點她眉心,“你這人,瞧著聰明,其實在男女之情上還是個二愣子。說句真心話,你難道就不羨慕大哥大嫂?不想找個這樣好的男人白頭偕老?”

景辭不服,“大哥再好,那還有俞姨娘大著肚子呢。”

景瑜道:“那不算什麽,姨娘就是個玩意兒,還敢給大嫂添堵呢。”

“那我可不答應…………”

“不答應什麽?你的榮二爺可不是個好對付的,還沒成家呢,外頭就鬧得滿城風雨。”景瑜打趣她,“到時候你可得小心,甭想著這個,過好日子是正經。”

景辭瞟她一眼,懶懶道:“這個我當然知道。永平侯府就是個黑漆漆不見底的大窟窿,太後娘娘一聲令下,管你願不願意都得跳,還得高高興興千恩萬謝地跳。”

“那你這瞎捉摸什麽?”景瑜皺眉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哎呀我的二愣子,你該不會是真瞧上誰了吧?那可不成,這太後娘娘懿旨賜婚,哪有反口的餘地?”

“胡說!我才沒有!”她雙收貼緊了那隻翡翠暖手爐,眉頭緊鎖,像是撞上宿仇,要拔劍相向,“他可不是個好東西,我瘋了才喜歡他。”

這話景瑜聽了,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但看她皺眉深思的小模樣,又覺著好笑,“你這二愣子,還真是…………有的人裝在心裏就是了,沒得拿出來給自己惹一身麻煩。唉…………我們家小滿呀,這小妮子動了春心,大冬天裏一句話說得臉上通紅,哪還有郡主的威風?”說著真拿指頭刮一刮她側臉,“呀,燙死個人呢。”

景辭著實臊得厲害,轉過身去背對她,“懶得同你多說,摘了花就回去吧,老跟我這說些亂七八糟的算什麽。下次再有什麽要我幫忙的,我可不答應。”

景瑜起身,“這可真沒想到,我竟還引出了六妹妹這麽些小心思。好了不笑你了,改明兒真發起火來再找我打一架,你那位‘壞東西’可指不定要多心疼呢。我走了,好妹妹且坐在這吹吹風,把耳朵吹涼了再回去。”

“你這人…………快走快走,少跟我說話。”

待景瑜去了,亭子裏便靜下來,但她耳邊仿佛還留著景瑜的玩笑話,一句接一句反反複複說,聽得她突然間委屈得要落淚,她定是得了失心瘋,或是風寒高燒,燒壞了腦子。

歎一句,這回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未見相守卻已有離愁別緒萬千在心頭。

眼看冬天一日冷過一日,春風卻已經埋在心頭,酥酥軟軟吹來又拂去。

手捧著暖爐,她靜靜在亭子裏孤坐,遠遠看著像是少女懷春,有閨怨深深無人訴,實則半點頭緒沒有,空蕩蕩一片,敲一敲還有回聲。直到白蘇在身後輕輕喚一聲,“六姑娘,有人來了…………”

她回頭,那人絳紫衣衫,修長身段,狹長眉眼一顰一笑語帶妖嬈。扮起女裝來是風華絕代傾國傾城,換上男裝卻能不帶一絲女氣,世間難得。

他拱手彎腰,端端正正向她行禮,“小人見過汝寧郡主。”聲線清亮。

她已從蠶絲般糾纏的心事中脫身,施施然站起身來,相較之前已是另一番麵貌,垂目望腳下鵝卵石小徑,不願多看他一眼,隻同白蘇說:“天冷,回屋裏去。”

而台階下站著的人,素來在富人堆裏無往而不利,今次遭逢冷遇,偏不服輸,“小人見郡主眉心深鎖,心事重重,鬥膽前來一問,還望郡主恕罪。”

他雖彎腰,眼角卻向上抬,拋出一個意猶未盡的笑,等魚兒上鉤。

“我的心事,難道你能解?”

“郡主花容月貌,豈好為俗事煩惱?小人願勉力一試,為郡主分憂。”

“花容月貌?”她提高了語調,重複道。

而餘九蓮似乎領會了,接著說:“郡主天香國色,令人——見之忘俗。”

她笑,嘴角輕勾,卻變了臉色。搭著白蘇的手慢慢走近他,仿佛欣賞一件器物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睛裏裝滿了輕蔑,“今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是?一個下九流的戲子,也敢來同我問話?可見京城裏達官貴人們捧角兒越發不像話,錢砸下去,規矩也給砸沒了。我記得你姓餘,是也不是?”

他咬牙,應聲是,不成想眼前闖進一隻蔥管似的小手,捏著帕子抬高他下頜,強迫他抬起臉來對上她審視的眼,連同眼底的不屑,一覽無遺。

她一字一句,慢慢說:“原以為真是什麽沉魚落雁難得一見的大美人,現瞧著也不過如此。美人呀,是誰給你的膽子敢到我跟前來說三道四?你得慶幸現如今是在國公府,不是在宮裏頭,不然可不就是掌嘴這樣簡單了。”

“半夏,還折什麽梅花,過來,給你個好差事。”

“好嘞——”這丫頭放下裙角,從凳子上下來,“奴婢聽郡主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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