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

雨停了,床上的動靜也停了,頹敗的榮靖已不知逃去哪裏。或是長夜買醉,或是街市穿行,找一壺最烈的酒,澆滅最濃的恨。

她的魂斷了,身也碎了,成了京城外一縷幽魂,飄來蕩去。

三福爬起來,站在床邊,低頭係著褲腰帶,他身短,腰帶差一寸係到胸口,紮緊了左右挪了挪才滿意,涎臉道,“四姑娘別哭啦,且洗幹淨了,爺明日再來看你。”

一個管馬的奴才,一條伏在地上的老狗,花了錢折騰過後,也敢抖威風,在她麵前稱起爺來。

她髒了壞了再不能活了。

他一抹嘴轉身就要去奴才堆裏、馬糞窩裏頭吹牛,睡過了侍郎的女兒,真是天大的威風。

她趴在床上,側臉貼著團花被褥,沒半點念想。聽見馬夫咚咚咚跑到外堂,對著陸焉千恩萬謝。她亦佩服起自己來,聽著簾外那些個卑躬屈膝諂媚討好,她竟能牽起嘴角引出個嘲諷的笑來。

心如死灰,最痛不過如此。

簾子響了一響,陸焉走了進來。

他瞧不上她,似乎多看一眼也嫌髒。來捏她的下巴還要隔著一張帕,指腹使力,扭過她的臉來。

她雙眼空洞,對著他的衣擺上的蝙蝠紋,呆呆傻傻。

“想死?”他問她,但亦不必她回答。

“我還記得你有個弟弟,今年多大?七歲還是八歲?流放到西北多可憐,我私心留下來,在琵琶樓做個小龜公,同你作伴,你看好是不好?”她一語不發,他便加了力道掐她下頜,“你不答,我便當你不要這弟弟,正巧春和宮裏缺個灑掃太監,就用了他罷。”

她閉了閉眼,原以為眼淚早流幹,卻還是哭了起來,她或許也隻剩下眼淚,泣不成聲,“求…………奴求陸大人…………高抬貴手,讓七弟留下同奴作伴吧…………”

她徹底垮了,伏在床上哭到聲嘶力竭。

他緩緩說:“你眼前隻有一條路,就是教人糟蹋死了,扔進城郊亂葬崗。塚子坡上數不清的烏鴉野狗等著你的肉身飽肚,新鮮的屍首扔下去,轉眼啃成白骨。月末看山人一把火少個幹淨,誰的骨誰的頭都分不清,販夫走卒王公貴族,統統纏在一處最後化成了灰,或是被野狗叼去山裏,或是被烏鴉銜去作窩,這才叫死無葬身之地。”

陸焉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錐子一樣紮人,將她割得血肉狼藉。她抱著自己,抖如篩糠,心以為已經到了地獄,卻沒想到還有鬼魅夜叉在身後追,他哪裏是人,分明是吸人血的妖魔,殺人不眨眼的閻羅。

他最終做結,“你早早死了有什麽意思?要慢慢來。”

轉身,衣袂回轉時留下一股香,幹淨、清冽,同錦繡脂粉堆出來的琵琶樓全然不同。

雨停了許久,地上的水未幹。春山照例跟在他身後,“那馬夫已經回去了,老鴇子那擱了銀子,讓馬夫一連七日都來。義父,咱這是回府麽?”

前方的腳步停了,陸焉站在簷下抬頭望天,看夜幕深沉,無星也無月,是一塊黑漆漆裹屍布,嚴嚴實實蓋在頭頂,沒有半點生氣。

“去塚子坡。”

這三更半夜的,去那個鬼地方,春山想不通,“義父,聽說那地方鬧鬼呐!”

“你舌頭不想要了?話這麽多。”

春山縮了縮腦袋,老老實實閉緊嘴。

小轎出了勾欄胡同換馬車,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出城,一路上烏鴉盤旋野狗亂吠,便知到了塚子坡上。

深山野墺,夜寒風冷,陸焉多套一件直襟大袖鶴氅,玉色底,雅青色袞邊,鬆柏似的立在風裏。腳下是滾滾斜坡,挖一座萬人坑,收屍人吆喝一二三,枯柴一樣的死屍連床破席都沒有,沾著土順著斜坡滾進坑洞。一時間盤旋等待的烏鴉同野狗都歡呼,嘩啦啦一擁而上,尖利的獠牙撕扯著這一具新鮮肉身,饕餮盛宴。

春山在一旁捂著嘴,胃裏頭翻滾,想吐吐不出來。

這夜裏一點光亮也沒有,隻有隨侍手裏一排燈籠閃著幽幽的光,也難敵山風呼嘯,吹得火焰左搖右晃,光影不定,似幽魂伏出,厲鬼索命。

陸焉大約融進這蒼茫淒涼的天地,他不言不語,一雙眼向遠方。

濃墨墜下的天幕是他深厚的影,孤燈映出他淒然冷硬的側臉,山風中夾雜著野鬼低泣,叫囂著要索他的命。

那便來吧,這天地乾坤日月星辰,統統都如坑底屍骨,來年與他一同葬送。

陪伴他的隻有孤獨,以及突然間落下的微雨,打濕了眼睫。

春山覺得難過,眼淚湧上心頭,擦也擦不掉。

陸焉轉過身來問他,“你這猴頭,哭什麽哭。”

春山道:“義父,我害怕呢,前頭聽見有隻女鬼要捉了我回去當點心吃。”

國公府裏一片祥和,自然,要除開握著剪子想死的四姑娘。

絳珠軒的趙嬤嬤急急忙忙趕來綴錦軒叫救命的時候,景辭正在院子裏逗貓,這小白貓本是隻野貓,早年間英勇非常,過五關斬六將闖進綴錦軒來偷點心吃,院裏頭丫鬟嬤嬤都圍上來抓,偏沒一個得手。景辭瞧著喜歡,便叫廚房送了一盆子小魚幹兒來,果然這貓吃得肚皮翻天,倒地就睡。從此便在院子裏養起來,當個樂子。如今大半年不見,這貓吃得頭圓肚子圓,白毛順滑光亮,是貓裏頭的富貴員外爺。

景辭一麵拿紅穗子逗它,一麵問,“糖糖,你再胖下去,趕明兒就將你送給李衝家的油炸了吃。”

這貓像是聽的懂人話,貓爪子不去撥穗子了,瞪著一雙琉璃眼珠子看她,過後猛地竄出去,一溜煙不知又跑去哪個犄角旮旯裏賭氣。

景辭一扔穗子,“得,這年頭一隻貓也天大氣性,說不得半句。”

忽而外頭吵鬧起來,白蘇才想去瞧瞧,便見著個圓滾滾的身子撲上來,伸手要撈景辭裙角,好在半夏靈敏,立在前頭攔住了,手叉著腰,柳眉倒豎,“趙嬤嬤這是怎麽了?我們姑娘才回來幾天,可沒招惹五姑娘吧,嬤嬤這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知道的說您是府裏有頭有臉的老人,不知道的還當是哪來的山匪潑婦,要來撕扯我們家姑娘。”

趙嬤嬤呼天搶地,“求郡主救救我家姑娘罷,這國公府裏隻有郡主能救五姑娘,老奴求郡主發發慈悲,且別叫我們姑娘就這麽去了——”

景辭照例玩著手上的繩結,由半夏出來回話,“嬤嬤這話怎麽說的,奴婢雖是年紀小,卻也要鬥膽說上嬤嬤幾句。您老掰著手指頭算算,我們姑娘統共才回來幾天?也就前兒在頤壽堂同五姑娘碰了回麵,半句話沒說著,五姑娘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甭想攀扯我們姑娘。再而,府裏的規矩嬤嬤是最清楚不過的,我們姑娘回了府便就是六姑娘,沒得郡主郡主的把兄弟姊妹們叫生分了。嬤嬤是長輩,如今卻頭一個壞了規矩,這叫我們姑娘如何是好?”

醜話都說在前頭,先罵過一回,滅了氣焰再來老老實實服服帖帖說事。

趙嬤嬤一狠心,耳刮子啪啪往一張老臉上扇,“老奴該死,老奴冒犯了六姑娘,老奴這就給六姑娘賠罪,隻求六姑娘去瞧瞧我們家姑娘吧,晚了怕是要出大事啊…………”

她這般聲淚俱下,哪曉得景辭噗嗤笑出聲來,指著她說,“看來府裏的夥食越發好了,嬤嬤這身子快趕上大廚房裏幫廚的婆娘了。”

“隻求姑娘看在二老爺的份上,看在同一房人的份上,且去瞧瞧五姑娘吧。”

景辭笑,“是呀,二老爺怎麽不去管一管,偏找上我,我一個做妹妹的能有什麽能耐左右她的婚事。嬤嬤回去吧,五姐姐恨著我呢,你來這求我,她指不定在絳珠軒摔摔打打發脾氣。”

趙嬤嬤肥胖的身體再彎折起來,重重磕一個頭,抬起頭來眼淚糊了滿臉,“五姑娘點頭老奴才敢來綴錦軒求六姑娘,我們…………我們姑娘也是沒法子了啊…………您就當可憐可憐五姑娘吧,她自幼沒了母親,名不正言不順的養在國公府裏,老夫人何曾瞧過一眼,如今…………卻叫我們姑娘去跳那火坑。”

“得了,最膩煩你們翻舊賬,仿佛闔府上下都對不住她一個。你起來,我去便是。總不至於她扯根繩子上吊也怪到我身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景辭的家事會寫一些,推動劇情,後期有大作用

下一章倆人就會麵了,寫點甜的!

這文男女主之間基本是甜。。。簡直是超越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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