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木偶

當我邁進碎葉城的時候,有進入另外一個世界的錯覺。剝落了朱漆的大門緩緩開啟,櫻花在風中彌散、飛旋,彌蒙了我的眼睛。那些四季不落的櫻花,血染般的顏色讓我有些恐懼。

然後我聽到一個聲音,神語般回響:無邪,你終歸回我身邊。

我終於沒有回頭,靜聽大門緩緩闔上的沉悶響聲。

我終於必須麵對這一天,即使不惜傷了自己的左手,還是沒有爭取多少時間。但是我必須讓自己相信,很快,這一切都會結束。

西王母在大殿上召見我,琅繯幻境所有人在大殿兩側站立。新選出的大祭司,十二戰將,閣主。未眠垂手站在台階的旁邊,原本未央站的位置上站著火鶴蘭——新的大祭司。玩具想拋棄多少就有多少可以替代。

我站在中央,眼睛看到遠處沒有焦點的地方,麵無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與我毫不相關。

西王母一直笑著,眼睛依舊沒有笑意。“無邪,從此時開始,你將作為我的繼任者,成為我的右手。服從效忠於我,絕無二心。明白嗎?”

“是,境主。”

“無論我要你做什麽,都要順從。”

“是。”

“那麽,把你的忠誠證明給我看。”

西王母輕彎右手食指,溫未涼從柱子的yin影裏走出來。站在我麵前,微笑著看我。僵硬而無神的笑。

“砍掉他的頭。”輕靈的聲音飄過大殿,很多人錯愕抬頭。許多和我熟悉的閣主都對我投來擔心的目光。未眠依舊低著頭,但是身體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看吧,這就是你們忠於她的下場。

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我做出了回答。

“是。”拇指將劍彈出劍鞘,反手握劍柄,毫不猶豫砍下。希望沒有人看得出,這一劍的揮下,幾乎燃燒了我所有的勇氣。

“夠了。”西王母的聲音帶著笑意,“真是乖孩子。”

我的劍沒入溫未涼肩頭,因為下手快,沒有流下多少血。我知道現在把劍拔出來是什麽結果。

溫未涼咬著下唇阻止它的顫抖,額上全是冷汗。但是他依然微彎眉眼,專注看著我。

這是我忍耐的極限了。我剛才用溫未涼的命在賭,賭殷落羽對西王母的了解是正確的。

劍“啪”地收入劍鞘。溫熱的血瘋狂噴濺出來。溫未涼向後踉蹌了一步,沒有讓身體倒在地上。

“終於結束了。”他這樣說,聲音平靜如水。然而在場的人都驚恐的看著他,仿佛他說了什麽恐怖的話。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說,我們終於結束了。他是在說給西王母聽還是說給我?

你,是不是也非常非常累了。

對不起,未涼,請再忍耐一下。

西王母開口,“未涼,你累了吧。可以離開了。”

溫未涼欠身,轉身離開。我不能轉身,但是我一直看著他在地上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一點點,搖晃著,消失在視線裏。

然後抬頭看西王母,她笑得很溫和的看著我,說,“乖孩子。”

一年後。

戰局已經一邊倒,成王敗寇,結局顯而易見。天涯海閣沒了秦穆軒的領導,很快表示願意臣服琅繯幻境,玉虛宮勢力接近被全殲。整個滄州,基本上被琅繯幻境控製。

這一年,長久得讓我以為已經過去了十年二十年,長久得讓我覺得自己都老了。開始的時候努力的做戲,克製自己的感情不流露出來,經常對著牆壁發呆,對自己講笑話,對自己說,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久了之後,寂寞成了一種習慣,有時候,我會對著燭光在牆上做手影,做成鳥兒的形狀,慢慢展開翅膀飛,然後可以這樣一個人玩一晚上。我自己都覺得奇怪,自己居然可以無聊到這種程度。我開始喜歡下雨的天氣,喜歡聽雨點打在屋簷上輕柔的聲響,一下一下空靈的回蕩經久不止。

我長久的失眠,長久的不說話,長久的沒有表情。也許都會忘記要怎麽再說話了,要怎麽再笑,再哭。久了之後,沒有人再敢對我說話,甚至直視著我。所有人都躲得遠遠的。在修煉《賀辨》的同時,我感到自己的力量以恐怖的速度增長。這種力量,讓天下人聞之喪膽,讓我成為如修羅般的殺人惡魔。唯一喜歡與我說話的是納蘭文卿,他每次在戰場上碰見我都要破口大罵一串。他說我是殺人狂魔,的確,破邪劍一旦出鞘就不會停下,一直殺光麵前一切活著的人,我沒有選擇,因為西王母的聲音反複暗示著我,殺死他們,殺光他們。納蘭文卿還說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這也沒錯,上一次照鏡子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長久的失眠,眼下青痕十分明顯,因為消耗很大,身體變得特別的瘦,兩頰都凹下去。每次納蘭文卿罵我的時候,我都靜靜的聽,其實我很想再多聽他罵一會,這樣,至少我還感覺到自己活著。

也許,這是最糟的情況了,我想象不出,還有什麽可以更甚於此。

終於,殷落羽向西王母送了求和書。他表示,願意與西王母交易,用另一顆蔻苓珠來換我。

西王母笑著說,這就是動物愚蠢的感情。

談判在鳳凰山莊舉行。我最初來到的那個地方,現在終於又回去了。談判的地點在鳳凰台,很多年前當這裏還一片興隆繁盛的時候,在這裏我第一次看到駱芙蕖,然後因為她和鳳丹青的登對而醋意大發,還不自知。現在,它依舊還在那裏,但是隻留下了不散的灰塵和頹廢。

西王母的架輦被喜鵲拉著,緩緩落下來。我欠身迎接她,卻在那時,聞到了熟悉的香味。

“師傅,對方已經到了。”未眠從高台上輕飄飄落下來,然後恭敬欠身對西王母說。

西王母淺淺笑了一下。

自從那天以來,她就經常笑了,那是很美,很柔和的神態。所有人都以為他們的近似神的境主滿意了滿足了高興了。但是,我卻感覺,她慢慢的,更加不滿,更加瘋狂。

“我們走吧。”她這樣說著,踏上布滿裂痕和幾乎被荒草掩埋的石階。

然後,從她的架輦裏走出另外一個人,月白色衣袂在風中輕輕飄蕩。我隻是在回身前瞟到了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幕。

我知道他是誰,心卻沒有任何反應。這並不意味著我已經達到了殷落羽所說的成熟,隻是因為心因為長久的武裝封閉,已經僵硬了。不過,這樣也好,為了最後一擊成功,不能讓她看出任何破綻。

殷落羽坐在雕花檀木椅上,身邊站著納蘭文卿,納蘭文香,鳳丹青。

西王母在他對麵,我,未眠,火鶴蘭站在她身側。在大殿的角落裏,他一個人倚牆站著。

“我想,我的意思你應該已經很明白了。”殷落羽開口,聲音回蕩在空闊的大殿,雖有力但仍聽得出疲憊。

“落羽,我們許久不見,細想已經二十餘年了。”

殷落羽不耐煩揮揮手,“行行,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你還是沒變,”西王母聲音依舊柔和,“與從前一樣愚蠢。我還以為,你會讓我玩得更久些。看來是我高估你了。”

殷落羽冷笑了一聲。

“看在我們相識已久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吧。”西王母忽然把虛空的目光投向了殷落羽,目光冷厲且狠毒,“就算你擁有無邪,一樣會輸,並且,屍骨無存。”

殷落羽收起一貫無所謂的表情,眼中散發出危險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獵食者。

“你似乎忘記了,有人教導過你,不要太過自信。”

西王母沉默了一下,忽然不屑的笑了,“你別忘了,說這句話的人早就死了。”

“好了,敘舊到此為止。”殷落羽對納蘭文卿示意一下,納蘭文卿捧出一個小盒子,“裏麵是你要的東西。”

西王母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我聽到一個聲音對我說,把它拿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