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沁心之毒

蒙在被子裏,稍稍出了些汗。我攬衣而起,不知身在何世。

珠箔和九華帳隔絕了塵世,銀鶴香爐裏嫋嫋堆砌青白煙霧。

頭有點疼。

自那天隨秦穆軒上了天涯海閣的樓船,一直昏昏沉沉,精神極差。這一覺,又不知睡到了幾時。

赤腳踩在地上,軟軟的長絨地毯,也不覺寒冷。

哇,地熱係統耶。

這似乎是女孩子的閨閣吧。細膩精心的裝點,暗金與深褐的主色調,顯得屋子的主人品味不俗。

梳妝台上,立著麵水晶鏡。

呦。這世界科技真發達。

我忍不住湊近看看。恩恩,精雕細刻,光滑平整。

我離遠,湊近,離遠,再湊近。

耶——?

抱起鏡子,繼續目光呆滯地看。

門“吱呀”緩緩打開。午後細碎的陽光落進屋子,細小的灰塵不安彌漫起來。

來人繞過銀製屏風,優雅地負手而立。

“你這鏡子照人走形呀……嗬……嗬嗬……”我皮笑肉不笑指著鏡子說。

“不是。”

“不信你看看啊!”我側拿著鏡子照照他。

玉樹臨風。

確實沒變。

我的臉笑得更僵硬了。

“我被整容了?沒必要吧,就算躲避追殺,也不用整這麽誇張吧……”

“不。你本來就是這幅樣子。”

鏡子摔在地上,在雪白的地毯上轉了幾圈,躺定了。

說起美女。我在這裏真見了不少。

最出挑的有兩個。

第一個是淩姑娘,淩衣塵。全身是淡然帶著冷豔。第二個是駱芙蕖,美得清純透明,帶著異國的風致。

而現在,鏡子裏那張臉。美得讓人以為是幻覺。細長的吊腳眉,秋星寒潭似的雙眸,多看一眼,就會使人淪陷。皮膚通透如玉,幾乎看得到皮膚下細膩的青色血管。

即使麵無表情,妖媚仍是入骨。一側眼,一蹙眉,都令人驚心動魄。

有一句話。這樣說。

“美到極致,其實可以選擇兩種出路:成為罪惡的糧食,就是成為罪惡本身。”

我無力坐回床上。

長成這樣,逃不了當糧食了……

什麽?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這種臉,是畫在書裏給人看的!絕對不能自己長!

好了……現在估計永遠對美女失去興趣了。

“月行。你曾經說,不想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秦穆軒頓了頓,征詢似看著我。

“現在還有得選麽?”我苦笑。

一個故事,明明說的是別人,又不能否認是自己。

“殷無邪從小跟在玉虛宮宮主身邊,是他的入室囧囧。他自小天資秉異,十二歲那年連措玉虛宮六大高手,坐上第四把交椅。其後三年間,連殺江湖七大門派掌門,天涯海閣也有無數高手喪魂於他破邪劍下。一時間以其美貌,與凶殘手段,名噪江湖。然,無邪xing格yin鬱,煢煢孑立。十五歲那年與玉虛宮決裂,出手重損宮主二十年功力,後,逃亡,下落不明。”

“他到了天涯海閣。”我接話。

“對。來時受傷極重。”

“你收留他了?”

“沒有。”秦穆軒眼中閃過懊悔,“他留在這裏,早晚會死……”

我疑惑,“那他受這麽重的傷,去了哪呢?為什麽再次醒來就變了相貌,成了鳳凰山莊的小廝?”

秦穆軒微微搖頭,“我隻能回答你後一個問題。這是易容術,對於內力極高的高手說,暫時改變相貌並不難。”

“我會武功?別開玩笑了……我虛弱的像隻瘟雞。”

“我第一次見你時,就認出了你。那時你並沒有喪失功力。”

我的神色愈發迷惑起來。

秦穆軒溫潤的手忽然覆住我的。

“月行。鳳丹青給你喝了散功散。半年時間,毒xing逐漸侵入五髒六腑,氣海丹田。”

短短幾字,擲與心間,撞出天崩地裂般回響。似乎一道劃破天幕的閃電,將一切映得明晰。

“怎麽會,他怎麽會害我?這怎麽可能……”我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對我yin晴不定的態度,駱芙蕖對我拔尖相向,不明不白的北方之行。

還有一群烏合之眾,怎能擋得了他鳳唳劍丹青公子……

原來。隻是個遊戲。一個騙局。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yin熾盛。

惟有求不得最苦。我以為,隻要無所求,安靜守在你身邊便不會苦。

而最終還是逃不過那一句愛為穢海。眾惡歸焉。

半年來,每日一碗的散功藥,無數個日日夜夜,被我灌進的甜中帶澀的草藥。竟在我體內日日夜夜沉澱成至人死地的毒。

你所有眉目低斂的凝視,原來都是虛情假意。原來。你隻是為了散盡我的功力,成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廢物。

是不是還應該謝謝你,沒有直接撕下你偽善的麵具,讓我在你麵前被抽筋剝骨!

“嗬。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我抽手,離開床邊。

抓住那柔軟的九華帳,骨節因用力而蒼白。

裂帛之聲劃破寂靜。巨大簾幕緩緩墜地,在空氣中,蕩出層層漣漪。

秦穆軒輕柔從身後環住我,微涼的指尖附上我的雙眼。

“想哭就哭吧。”

哭?

我笑。在黑暗中張大眼睛。

我不要閉上眼睛。看到那些虛偽的幻象。

哭!為何要哭?何須當哭?

不過是散功的毒藥,不過是世人用慣了的爾虞我詐,不過是碎了我繾綣的美夢,不過是茹飲了情愛之苦,不過在錯亂的空間錯亂了自己,不過,不過錯愛了他。

何妨我對酒當歌,為歡幾何?

世事,也不過是大夢一場。

“還記得我們的牡丹之約?我現在要你滿園牡丹,百年陳酒,醉死方休!”

滿園牡丹,雍容綻放於千裏雪山之巔。

原來真的有滿園牡丹。

四尺寬袖蝶影般揚起,在竹案邊坐定。

“賞牡丹,喝米酒。”我淡然開口,“看來今天陳年老酒是不成了。”

“玉山,淡月,牡丹,傷心人。”

“今日醉了。來日醒來,就當作是莊生一夢。”

精致小泥爐,升起淡淡暖煙,混著濃厚的酒香。酒未到,人先醉。

我拎起竹案邊溫著的酒壺,給兩人斟上。

帶著米香的醇酒下肚。秦穆軒不語,靜靜陪我潦倒。

一杯一杯。空罐滿地。

又想起笑傲江湖裏的林青霞。東方不敗,開始了解他是用怎樣的寂寞手勢放縱痛飲,原來,疼痛也可以這樣美。

愁?愁隻是多愁善感的消遣。隻是閨閣怨婦的專長。

我又為何愁?不過孑然一身零落江湖。

我不停杯,秦穆軒亦不停,甚有拚他個千杯萬盞的架勢。

酒杯穩穩放定。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真是應景的詩呢。

秦穆軒清裏涼的眸子蒙上淡淡的酒氣,目光幽渺。“人間樂事,也不過於冬夜與知己暢飲一杯。”

我起身,在雪地裏蹦蹦跳跳。

天地旋轉。雪山一望無際,巨大而空虛的天空使我的身影顯得無比渺小。

最後終於腳步不穩,摔進牡丹叢中。

花香漫過手指,漫過脖頸,漫過麵頰。一點點,沉溺進去。真想,就這樣睡下去。永遠不要在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