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之路,崎嶇艱險,絕非泛泛之輩所能為。先則鍛煉真氣,勾通穴脈,納同天地元氣,潤淬軀體,借以脫胎換骨,洗盡雜質,歸還先天,這一階段謂之養吾,養吾有成,後期便可禦劍千裏,跨海超山,在凡人眼中,已經是神仙手段了,實則不過初窺門徑而已。

及至養吾大成,就須以氣息溫潤神識,龍虎交匯,凝練欲合,隱隱與天地相通,便有了招驅雷霆,聚散水火,舉手抬足變化萬千的莫大威能,此一階段謂之叩心,煉意圓融,便可精存內照,凝結元神、金丹,至此方算是真正踏上修真之途。

待到叩心完滿,便進入了得一階段,所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候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六虛周流,萬物生發,無不有其基礎因子,煉氣士稱此為一,好比築城的磚瓦,本無彼此區別,經由匠人一一累砌,落成之後,卻又形態各異,故爾得一,即是煉氣士運查元神,追本溯源,破除多端障目,體悟根秉之門。

一旦得一,便幾乎可以超脫生死,淩駕輪轉,乘泠禦虛,逍遙遨遊,但終究不是真正自在,即其騰蛇乘霧,終為土灰之謂,若不繼續精進,眼前成就,仍是虛妄,有如假借,故爾到了得一境界的煉氣士,又被稱作假仙,古往今來,能夠證得假仙,便已算得當世英才。

得一之後,修士對天地宇宙的運轉之勢漸漸明晰,就跨入了窺道境界,一之於萬物,雖然極為玄妙,卻終歸是多多少少可以接觸體認的,也就是因其賦形,從而有跡可尋,然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了解了一的運用,再往深處修煉,下來麵對的,就是廣披澤被、至大無形的道了。

道者,路也,即是宇宙的運轉路線、規律,乃是聖人孕育周天,演繹洪荒之法,其中奧妙,絕非人力可以遍察,是以煉氣士到了窺道境界,雖然有穿梭虛空,拔山架海之能,卻也同時明了除非是至高聖人,不然終究是鏡花水月,夢幻泡影,總為一空,故爾又自稱空仙,假仙知一,空仙自知,兩者差距,有若霄壤。

窺道有得,更進一步方是歸無之境,道雖然玄奧萬端,卻不是真正存在的,乃是人為抽繹出來的一個概念,如同金石入水而沉,我們稱之為重,實則重之一說,對於金石,實無所謂,稱為輕,稱為大,稱為堅,總不會改變這一特性,道亦如此,宇宙萬物化生,盡任自然,非任何外力可悖,這一趨勢,便被聖人命名為道,所以道是勾連有無之徑,無乃天地之始,有為萬物之母,隻有抱樸還原,同化虛無,才算是真正與道契合,成就聖人。

但歸無這一過程,漫長得不可思議,縱有無數歲月,也如滄海一粟,井蛙觀天,可說是永無止境,而初步踏入歸無之境的修士,便被稱作亞仙,意謂除了不能壽元永享,不墮輪轉之外,已同仙人全無兩樣了,戴圓履方,捉星拿月,推演始末,撥轉生死統統都可舉手為之,要證亞仙就更難了,天地開辟至今不知多少萬世,有據可查的亞仙,尚不足五百之數。

養吾、叩心、得一、窺道、歸無,說來不過短短五步,然則每一步都較前者難了何止萬倍,彼此實力相差亦幾近百倍,是以天下煉氣士雖眾,多也不過二三流水準,百年之中,佼佼者未必滿百,至於亞仙之上,渡過天劫,飛證真仙,則近乎神話傳說了,從未有人親見。

自在天宮功法雖則另有奧秘,卻也到底不脫這五境樊籬。

方才真一本際探丸化劍,借天生離,若非刻意壓製,當真焚滅整座曼荼羅天宮也是彈指間事,這便是假仙之能,收發由心,從容寫意,此前旃檀仙子的大圓滿虛想空花也是如此,反觀如來老魔出手,洶湧恣肆,難以約束,就明顯落入下乘了,但金剛山一門的魔道功法本就以氣焰淩厲,威勢霸道聞名,長於滅殺,拙於精微,此是外話,不必細提,隻是假仙終須有所憑恃,得一得一,終得有一,方可作為,然而已是驚世駭俗的手段了,當世高人,堪與比肩者,不過數百。

但龍玄通更高明得多,適才見他劍光流麗,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卻沒有秉因任何異寶法器加持,純由心念神意鑄就,然而比之真一本際出手威勢隻強不弱,顯然勝出不隻一籌,自在天宮旃檀仙子以下,無人識得其中的虛實深淺,旃檀仙子亦有得一假仙之境,當即明了這龍玄通修為遠在自己之上,少說也是窺道空仙,合宮無人堪與匹敵,更漫說對方尚有聖旨傍身,重兵屯伏,是鐵了心要將本教誅除,曆來朝廷行事,無不雷霆萬鈞,絕無落空,如此一來,今日之勢怠矣。

然而自在天宮萬世接遞,薪火相傳,大風大浪經曆不知凡幾,猶且屹立不倒,自然有其風骨底蘊,太傅龍玄通這番言語,或能鎮住宵小之流,卻斷不能令旃檀仙子等就此丟魂喪膽,反倒讓她們更加篤定下來,事已至此,有如覆水,再難收拾,夫待何言。

旃檀仙子玉顏平靜,螓首緩轉,在自在天宮眾人麵上逐一掃過,惟見或有鬱怒不平之色,卻無人猶疑懼怕,心下不禁又是驕傲,又是欣慰,旋即又想隻怕今日一過,天下更無自在天宮一門,這滿堂清皎英女,俱將雲散雪消,花殘月缺,藐天道如何,惟吞聲者多,卻又不禁又是悲憤,又是酸楚。

但她亦是性情明定,大有擔當之人,隨即收拾心情,拂去淩亂意緒,冷笑道:“罔敬天威,淪喪臣節,僭取天寶,肆行不道,情殊可恨,嘿嘿,不過收取兩寶,便要取我全宮上下三千人性命,卻不知哪般更為可恨。”

真一本際心地仁厚,聞言終難按捺,向龍玄通深一稽首道:“妙長道兄,想來小玄小友不過是一時失慎釀錯,其罪決不致死,至於自在天宮上下,至多不過問個協從包庇之罪,貧道拙見,竊以為隻消責令其交還法寶,衷心乞罪,總應還有寬恕餘地,道兄何不成人之美,從中斡旋一二,一來免卻一場殺劫,二來也好教天下得知天朝固然刑賞嚴明,卻不肆濫,兩全其美,豈不是好?”

早有如來老魔不待龍玄通作答,先自搶道:“真一道兄,你好不糊塗,那小賊覬覦天寶,下手妄竊,豈止失慎兩字便能輕鬆揭過?他先前如何譏刺你來?哼哼!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說得何等順暢,可見定是早已爛熟於胸,無時或忘,這般看來,他又哪裏是失慎釀錯了,分明乃是明知故犯,非但不得輕釋,反倒必以重責,自在天宮眾人包庇欽犯,窩藏異寶,大逆不道,同屬罪在不赦,何況妙長道兄此番乃是奉旨行事,自來天子金口玉言,令出法隨,又怎能商榷,道兄不要多言,靜看妙長道兄伸張正義,殄滅凶頑方是。”

這人心胸最是狹窄,先前被喬小玄一無名小輩,將自己平日裏人前引以為豪的萬年如意蚯蚓擒去,已覺是奇恥大辱,隻是礙於同真一本際相識甚久,不便發作,適才又與旃檀仙子鬥法不勝,再被優曇仙子大加攻訐,更是老羞成怒,一發將自在天宮滿門都恨上了,不住盤算怎生將這場子找回,眼下龍玄通袖中聖旨一宣,哪有不喜出望外的,又豈容真一本際周護仇人,他是積年老魔,毒辣狡詐,不在話下,不過寥寥數語,便將真一一番言辭擋得嚴嚴實實,定要眼見這一再冒犯自己的自在天宮灰飛煙滅不可。

如來老魔陰笑幾聲,又道:“悖逆之節如此彰露無遺,不容掩匿,若不明正典刑,世人謂天朝何?正是其勢不得不誅!真一道兄不妨向妙長道兄討教一二,且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真一本際吃如來一通搶白,也不禁收起了麵上的淡淡淺笑,怫然不悅道:“如來道兄說哪裏話來?自來名不正則言不順,道兄如此無視實據,曲意分說,寧不問心……問心……”始終是他謙恭克己,有愧二字未便出口,隻得一拂袍袖,鬱鬱作罷。

自在天宮眾人起先見真一本際替如來老魔如此不堪之人出頭,討要萬年如意蚯蚓,不免對其隱有敵愾之意,而後見他同喬小玄鬥法,手段正大,氣度雍容,分寸得當,便有幾分改觀,此刻複見其居然秉公持義,挺身而出,為本教存亡極力辯護,不禁肅然起敬,大為感佩,不意此人立身如此周正,隻可惜結交損友,弄得立場全無,好不尷尬。

旃檀仙子鳳眉倏揚,歎道:“真一道兄拳拳厚意,旃檀銘感五內,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天下紛紛擾擾,爭搶逐奪司空見慣,個中喋血飲恨所在多有,可笑更無律令約束,小徒此番出山收寶,一未自他人手上強奪,二不曾殺傷性命,居然為天朝不容,旃檀實是欲辯已忘言,隻怕剿逆伐罪是假,斷我根基是真,敢問龍老大人,旃檀所言是也不是?卻不知我自在天宮遁世千載,如何招致這等橫禍,必欲除我而後快。”

龍玄通輕撫腰間小劍,聞言沉吟有頃,方徐徐道:“種種關節,老夫也難言明,此番不過奉旨行事,旃檀仙子快人快語,見識卓絕,真當世妙傑,若湖海相逢,卻是何等賞心樂事,惜乎現下道不同不相為謀,竟爾針鋒相對,委實無奈。”

蓮手鬼心冷哼一聲,道:“口蜜腹劍,反複無常,惡主刁奴,一丘之貉。”

旃檀仙子聽在耳中,心中微動,思忖蓮手鬼心這口氣,似乎知道些什麽,但現下情勢危迫,不容她再作細想,隻得對龍玄通道:“龍老大人且容我片刻功夫。”

龍玄通點點頭,蕭蕭白發輕微飛揚,倦倦道:“仙子自便,總是無妨。”果然絕頂風範,明知雙方業已勢不兩立,轉眼便是兵戈相向之局,卻依然坦蕩如此。

旃檀仙子道了聲謝,回身道:“娑羅師姊,煩請前去通告珞珈山左近山民獵戶,遠避疏散,免受波及,優曇師姊,煩請前去開啟封山禁製,以免不知情道友偶經我珞珈山,竟為所累,曼殊師姊,煩請前往須彌天宮,將我教堞簡典籍,丹劍珍寶,盡行妥善處置,不致散佚,伽藍,波羅,兩位師姊,煩請召合全宮弟子,通告局勢,切記不可引動騷亂……”

旃檀仙子接連發令,巨細靡遺,井井有條,卻又從容不迫,絲毫也不避諱龍玄通這等生死大敵便在睫前,諸宮仙子領命,紛紛或駕祥雲,或踏紅蓮,或馭飛劍而去,各行其是,井然有序,龍玄通也自由得旃檀仙子布排,始終不作留難,二人一個指揮若定,一個悠悠高坐,倒有一種奇特的默契。

真一本際見狀,不禁為之心折,既是讚歎兩人胸襟氣度,又是服膺自在天宮眾仙子臨事應變的速度,如來則沉著老臉不置一詞。

不一刻,就聽曼荼羅天宮外嘩聲雀起,當是伽藍、波羅兩位仙子已將刻下局勢告知了宮中其餘弟子,但也僅隻盞茶功夫便又平息,真一本際暗暗點頭,心道自在天宮當真了得,且不說一介無名弟子能同自己走上百招不露敗相,可見其藏龍臥虎,不容小覷,單看眼下麵臨生死大關,卻依然驚而不亂,實在是一等一的境界,又過盞茶時分,諸宮仙子漸次轉回,向旃檀複命後,各歸蓮台,斂目趺坐。

旃檀仙子對喬小玄招一招手,道:“小玄,你且過來。”

喬小玄袖起萬年如意蚯蚓封鎮,將墨竹收入幻瓶,複掛腰間,依言上前,望著旃檀仙子,叫道:“師父。”

旃檀仙子憐愛地將他凝視片刻,溫言道:“好孩子,你跪下,為師有話吩咐與你。”

喬小玄恭聲應道:“是。”掀起雪白襟擺,在旃檀仙子麵前跪下。

旃檀仙子伸出纖纖素手,在喬小玄頭頂輕緩摩娑而過,道:“自在天宮弟子喬小玄,果毅沉靜,聰穎矯健,今勢促從權,特加爾為自在天宮當世天主,統攝合宮,決處行止,加持大願,合覺大千,曆代先師英靈感應,庇爾匡正明義,諸行不墮!”竟然在此存亡斷續關頭,將掌教傳與了喬小玄。

喬小玄心中一沉,聽師父如此安排,似有不祥之意,不禁焦灼,然而不待他開言勸阻,就見旃檀仙子自鬟髻輕輕摘下一物,拈在指間,仔細看去,乃是一枚嫣紅瓔珞,形製渾圓,略無瑕疵,內中朦朧幻譎,似乎滿注雲煙,隱約可見一朵微小菡萏包蘊其中,不斷吐出嫋嫋柔光,氤氳沁人,氛圍平和安詳之至。

此為自在天宮曆代相傳的貼身掌教信物,喚作蓮華法珠,乃各代宮主采擷南明離火,以及極北大荒之外,朔雲州摩漏海萬丈海底的癸水精英,不斷以自身心血祭煉而來,此物水火相濟,善能生化精氣,源源不息,頗有養潤之妙,據傳尚有另外神通,卻是不得而知了。

旃檀仙子秀口微張,嗬出一縷精純光焰,幾匝繞定指間瓔珞,頃刻便將之煉作一瓣彤芒。

彤芒閃耀不定,仿佛廣袤宇宙中一盞鮮活的靈魂,照得曼荼羅天宮中璀璨萬端,絢麗難方,但聽旃檀仙子曼聲吟道:“噫!三千廣法,造化須臾,翩躚電影,寂寞真如。”隨即纖指點過,正在喬小玄眉心,倏爾彤光盡沒,蓮華妙珠已然化做一枚芙蕖狀丹璧,嵌在他細潔如瓷的額上,宛若初陽映雪,豔麗纖淨,相互映照,姣好非常。

自在天宮諸位仙子齊聲讚曰:“善哉!纖纖明月,中道流光,皎皎青蓮,不染塵垢,嗟乎成住,不異壞空,無使以憂懼,無使以刀火,維以不永傷。”言畢各自揚手,發出十二色彩光,匯織如海,當空結作明燈、蓮瓣、祥雲、華幢、浮屠等形,光雨披紛,清香繚繞,唄唱起伏,將喬小玄層層環衛,望之妙麗難方,有如天人意態。

旃檀仙子拉起喬小玄,柔聲道:“此後你便是自在天宮掌教,諸事須得以大體為重,不可銳身自棄,葬送我教流脈,知道麽?”

饒是喬小玄聰慧過人,卻也一時間被旃檀仙子的連串言行驚得心亂如麻,此時聞言,隻是下意識地怔怔點了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旃檀仙子展顏一笑,拍拍喬小玄肩頭,讓他退下,又對蓮手鬼心道:“蓮手師叔,這孩子由你抱進自在天宮,總算是你開的緣法,還請善始善終,少時爭鬥將起,相煩護定了他,相機行事。”

蓮手鬼心修眉微攢,瞥了瞥喬小玄,嘿了一聲,卻不置可否,這兩人似乎天性相斥,雖然是她將喬小玄抱來自在天宮,但全宮三千餘人,卻數她與其距離最遠,這一十五年下來,兩人也不曉得說夠一十五句話沒,此刻旃檀仙子居然求肯她照拂喬小玄,真有點所托非人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