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東邊,玉河河畔、東皇牆外,有一道七間三門黃琉璃單簷歇山頂的城門,就是東安門;燈市在東安門外。燈市上人山人海、燈火輝煌,“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星如雨……一夜魚龍舞。”這句詞的描述同樣適合於明代。

不過比起宋朝,這時候的燈市已經完全變成了商業行為。明代商業之發達,曠古未見,隻要有商機、有賺錢的機會,大夥都會削尖了腦袋摻和。宋朝的燈市更多的是政府行為,為了烘托太平盛世,還有府尹給做燈市的攤主們發燈錢油錢、以資鼓勵,稱為“買市”;明朝這會兒,官府自然不會發錢了,還得來收稅,因為燈市上是非常賺錢的。

燈市上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賈,甚至還有來自周邊各國的商賈,比如朝鮮國、日~本國,南洋諸國的商賈,也會弄些稀奇花燈,以圖賣個好價錢。燈市周圍的房租、飯館,在燈節的幾天裏,價格會暴漲幾倍,和後世開奧運會的時候有得一拚。

張問一行人在燈市上遊玩觀賞,滿目琳琅,是目不暇接。相比秦玉蓮和玄月,她們目前的工作都是保障張問的安全,但有句話是術業有專攻,顯然玄月要敬業一些。玄月時刻保持著警惕,她對燈市上的皂胥捕快不是很放心;而秦玉蓮看到那些製作成各種形狀、五花八門的花燈時,注意力早已不在張問身上,看得目不轉睛,生怕錯過了一件。

“呀,你們快來看,燈裏還有魚呢。”秦玉蓮驚喜地喊了一聲,就跑進了旁邊的一家鋪麵。張問等人隻得跟過去,不然這人擠人的地兒,隻要一走散就不好尋著了。今晚中燈節,燈市是要通宵達旦的。

秦玉蓮彎著身子,就近了仔細看那琉璃瓶形狀的花燈。這時麵帶喜慶微笑的店家就走了過來,說道:“姑娘好眼光,這幅花燈,別說是本店最上乘的精品,就是在整個燈市上,也僅此一件。”

玄月抱著雙臂,左右顧盼之際,也拿眼瞟了一下那副花燈,隨口問道:“裏邊的魚是真的?”

店家拍著胸脯笑道:“可不是真的?撈起來烤烤保準能吃。”張問聽到這裏頓時啞然失笑。

店家繼續道:“瓶身是糯汁燒成,鑲嵌珍珠,然後製成花燈,可以貯水養魚,旁邊映襯著燭光,透明可愛、別具匠心。別說是這別出心裁的設計,就說工匠精湛的手藝,別家想仿製,也做不出來這模樣兒。姑娘,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

秦玉蓮頓時就被說動了,不禁問道:“多少銀子賣呀?”

“五百兩整數,少一文也不賣。姑娘您看看上邊的珍珠,可都是精挑細選的上好珍珠,還有這工藝……”

“五百兩?”秦玉蓮瞪大了黑眼珠子,驚歎了一聲,一雙使槍的大手捂住嘴,頓時將下半張臉全部遮住了。張問見狀,心道用得著這麽誇張的表情嗎,忍不住就說道:“嫌貴咱們就走吧,這麽多花燈,大夥都是自己的燈獨特,你也買不過來。”

秦玉蓮戀戀不舍地看著那副可愛的花燈,滿臉的失落。她猶豫了一番,看向張問說道:“你身邊有多少銀子,借我二百兩,我以後還你。”

張問愕然道:“看不出來,你還挺闊綽。咱們再看看別的吧,多著呢,選一個最喜歡的買,不然一會看著更好的,又要買,買那麽多回去幹甚?”

秦玉蓮翹起嘴道:“就這個,看準了、我就要它……算利息總成了吧?”

張問無奈何,想著秦玉蓮救過自己的命,既然她堅持要,五百兩算個屁,當下就從袖子裏摸出幾張銀票出來,數了數,遞給店家道:“這燈咱們買下了。”

“等等……”秦玉蓮白了張問一眼,“你急什麽,講講價,四百兩他肯定賣的。”

店家仔細驗了銀票,都是大錢莊開出的銀票,頓時滿臉笑容,直誇張問大方闊綽,說公子為佳人一笑,五百兩完全值得。店家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秦玉蓮,心道臉蛋兒身材都還看得過去,可這姑娘這麽一雙粗手,而且還有一對沒纏過腳的大腳,好像是平常百姓家幹苦活的女娃,是怎麽攀上富家公子的?

幾個人從店鋪裏出來,秦玉蓮捧著那副精致的燈具,樂得嘻嘻直笑,不忘對張問說道:“張公子還真是舍得花錢哈。”張問一臉肉疼地說道:“秦大將軍屈身做鏢手,本來是要發月錢。現在你預支了五百兩,可得先白幹十來年還債。”

“還有月錢?喏,這燈是你的,我替你保管。”

一行人說著話,繼續逛街。燈市上有臨時搭的攤位,也有兩旁的店鋪兼營花燈,更有那些住宅,也趁機操辦花燈,既賺錢,又熱鬧。

為了生意紅火,百姓和商家都競相推出了各種各樣的商業手段,弄笛吹笙、歌舞助興,或是龍翔獅舞,好不熱鬧;可要數最普遍的手段,還是猜燈謎,既可以冠上以文會友的雅趣,又可以送些小禮物給猜出燈謎的客人,以吸引遊人。

張問本身就是個文人,最感興趣的,自然就是燈謎了。他正左右尋找,準備找一家上點格調的,進去猜上一猜,滿足一下成就感。就在這時,張問等人走到了一處民宅外邊,隻見燈影錯落,人聲鼎沸。張問近門遠望,隻見堂前有一個年約十八九的少~婦端坐在湘妃竹椅上,兩旁簷下各懸許多精雕花燈,燈籠下懸著紅紙書就的謎題,還用紅繩係著筆墨文寶、羅帕香扇,想必是用做答中謎題的贈禮。而院子裏還擺著許多出售的精致花燈,那才是賺錢的東西。

張問見狀心裏一喜,這處院子清幽雅致,可見主人也是個通文識墨的人,而且主持燈會的人是個紅顏佳人,各種條件都適合張問的口味。他當下就停下腳步,說道:“好酒藏深巷,這樣的地方,才有上好的花燈,咱們進去看看吧。”

秦玉蓮也看見了院子裏麵的漂亮女子,似笑非笑地看著張問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秦玉蓮倒是沒有張盈善妒,而且她現在和張問還沒有挑明那層關係,但是這並不妨礙她挖苦張問一句。

張問厚著臉皮嘿嘿笑了笑,並不遮掩,又瞧了一眼院子裏那女子。那女子坐姿十分別致,別致就是不和平常百姓官宦家的女子一樣,特別之處是她那隨意一坐,脖子挺得很直,好似專門苦練過這種表現修長玉脖的功夫一般。張問隻看了兩眼,就感覺這個女子不是平常家的女子,而且他很好奇,那女子看樣子有十八九歲了,肯定早已嫁人,何以還會獨自拋頭露麵?

女子旁邊圍繞著一群人,都是些老少男人,恐怕和張問一樣,衝著美女去的。那些公子爺們,有的一臉正氣在裝筆,有的卻一臉孟浪之色,眼珠子不住地在那女子身上瞅來瞅去,如十年沒見過女子的色中惡狼一般。

張問信步走進院子,先和秦玉蓮等人一起混在人中間,去看擺放出售的花燈。其實張問對花燈壓根沒有什麽興趣,隻是想就近了看看坐在竹椅上的那個女子。

在明亮的花燈光線下,瞅近了一看,卻是看得仔細。那女子生得美豔,身材飽滿、珠圓玉潤,飽滿得略嫌發胖,不過肌膚水嫩白裏透紅,微胖的身材看起來就不臃腫,反而讓人覺得很健康。

院子裏的婢女見到新來了幾個人,就上來招呼,張問聞聲轉過身來應答。那婢女看清了張問的臉,頓時愣了一愣,就聽得張問笑道:“很英俊是嗎?”

秦玉蓮聽到張問恬不知恥的話,忍不住掩嘴而笑,一隻大手頓時又遮住了半張臉。那婢女卻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隨即抽身離開。

旁邊一個穿綠綢長衫的公子哥打量了一番張問,說道:“看兄台俊朗不俗,倒是可以去那邊猜兩幅燈謎,表現一下才學,興許能見著裏邊的絕世佳人。外邊這位,留給咱們好了。”

張問好奇地看一眼北邊的堂屋,說道:“敢情還有更好的,掩藏在屋裏呢?”

公子哥笑道:“可不是,說不準她正在窗後瞧著咱們這些人。兄台你看,那簷下的同道,是不是有些共通之處呀?”

張問聽罷看向屋簷下正在苦思燈謎的人,見個個都長得俊俏,特別是臉上的神情,果然有相似之處,就說道:“您這麽一說,我看真看出來,那些人,都是一副目不斜視的君子模樣,那叫一個浩然正氣啊。”

公子哥嘿嘿一笑:“要真是浩然正氣,就不會到這裏逗引美嬌~娘了。不過這也說明了一個點,屋裏那位佳人的口味顯然是比院子裏這位要高上一點,不僅選長相,還得選品次。”

張問聞言作了一揖,指著周圍一臉孟浪色急表情的同道們笑道:“在我看來,咱們這邊的人,倒是要率直一些。”張問和這綠袍公子哥都穿長袍、自喻文人,孟浪規孟浪,這交往禮儀卻是荒疏不得,綠袍公子哥也急忙回了一禮。

至於為了爭女人,弄得麵紅耳赤卻是不必要;來這裏的人,恐怕都有些身家,並不缺女人,不過是消遣消遣而已。

方才招呼張問那婢女已走到坐在竹椅上的女子旁邊,在女子旁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麽,那女子頓時向張問這邊看過來。不一會,婢女又走到張問這邊,說道:“我家主人有請這位公子一敘,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怎麽不方便,敢情咱們來這裏不就是為了這個麽。”張問說了一句,旁邊的人聞言嗬嗬一陣哄笑。張問讓秦玉蓮等人繼續看她們的花燈,又對眾人作了一揖,便跟著那婢女走到坐在竹椅上的女子旁邊。

張問正要作禮,隻聽女子說道:“公子不必多禮,請坐。方才小奴說這位公子多有才學,妾身這廂有幾個燈謎,公子如有雅興,就猜上一兩個如何?”

張問心道有沒有才學臉上寫著麽,恐怕你也和老子一樣,都是衝著臭皮囊來的。嘴上卻說道:“小生恭敬不如從命,讓姑娘見笑了。”

那女子見到張問,臉蛋兒在燈下印出了兩朵紅暈,神情之間圖現嬌羞,拿眼偷看張問時,眉目傳情。院子裏的眾人見到那女子的神色,一邊豔羨張問,一邊陸續離開了,都沒戲,呆著也是無趣;倒是那屋簷下捎首弄姿、時而來兩句詩文的公子們,還在垂涎著屋子裏的佳人,想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副模樣。

坐在湘妃竹椅上的飽滿女子,隨手用削蔥般白嫩的手指拈起一個燈籠,遞給婢女,讓婢女送過來。女子說道:“公子就猜猜這個吧。”

張問接過花燈,看了一眼用紅線係在下方的羅帕,這彩頭倒也香~豔。他翻看了一下紅紙上寫著的燈謎,隻見上麵寫著:看不了,聽不了、昏迷了、糊塗了;射一首絕句。張問一看樂了,這燈謎他猜過,當即就說道:“山外青山樓外樓(看不了),西湖歌舞幾時休(聽不了);暖風薰得遊人醉(昏迷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糊塗了)。是也不是?”

女子含笑點頭:“公子才思敏捷,令人佩服。這首詩原本是憂國憂民之作,但我大明卻和宋朝不同,不僅故土萬裏,還開疆擴土、俯視萬邦,這樣的詩在此時就隻能做燈謎了。”

張問聽這女人出口大氣,倒是有些驚訝,更是對這女子的身份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理,可就是不知道什麽身份符合她的形象。聽罷女人對這首詩的解說,張問忍不住看了一眼天空,歎道:“晴天裏暗藏著暴風雪啊。”

有些議論國事的言語,張問不便明說,就這麽一句隱~射一下而已。女子聽罷麵有驚訝之色,恐怕也對張問的身份有了些好奇,忍不住說道:“公子外表俊朗,卻沒有富家子弟的脂粉之氣,隱隱透出一股殺氣……”

就在這時,隻聽得婢女呼了一聲:“呀,下雪了。”

張問笑道:“看來我那句話是真猜著了。”

竹椅上的女子站起來,作了一個萬福,就對眾人說道:“下雪了,院裏的燈沾了雪花,被熱氣一烤,就要浸~濕了。今晚就到這裏吧,擾了各位的雅興,妾身在此賠禮。”

幾個婢女忙著將院子裏的花燈收進屋中,公子少爺們興猶未盡地悻悻離開了。而女子卻留下了張問,並說言談投機,請到堂中說話。

張問轉身對秦玉蓮等人說道:“天色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玄月留下就行了。曹安,你送秦姑娘先回家去。”

秦玉蓮麵有不快,張問卻不管她。他這幾日都沒碰女人,這時遇見個風流的良家女子,正在興頭上,哪裏有心思去管秦玉蓮,再說自己就這麽副德行,正好讓她看個清楚。

那飽滿女子將張問和玄月帶入堂屋,這是個普通得近乎簡陋的民宅。要說這外邊的院子太簡陋,那也好說,因為很多富戶都很低調,並不願意顯擺,所以第一進院子布置得簡陋並不說明什麽;但是堂屋裏的擺設就顯得太簡陋了,更離譜的是,角落裏還放著一個獨輪車的壞輪子。

張問又打量了一番那個女子,見其身作羅裙,腰帶玉飾,膚色白嫩得一塵不染,怎麽看怎麽像是一個錦衣玉食的人,卻是和這院子格格不入。恐怕這院子並不是她的家,張問作出這樣的判斷。

女子叫人上茶招待張問和玄月,然後施禮道:“妾身去去就來,二位請先品茶。”說罷從堂屋後門走了進去。

玄月看了一眼麵前的茶杯,對張問輕輕搖搖頭。張問會意,總得說來這家子問題不大,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也不想吃喝這陌生人的東西。

少頃,女子從堂後進來,說道:“我家主人請公子賞臉入內一見。”張問頓時想起了先前外邊的人說的絕世佳人,心裏也很是期待,便未拒絕。

玄月正欲跟著張問一起進去,但那女子卻說道:“我家主人不方便,隻想見這位公子,請姑娘留步。”張問回頭道:“在這裏等我,沒啥事。”

張問遂與那女子步入後院,走進北麵的一間女房。張問進得屋子,裏麵照樣布置得很簡陋,倒是西南角的木床上,鋪著新稠被,掛著綾羅幔維,顯得十分突兀。

屋子裏燒著兩個無煙火盆,連一鼎香爐也無,北邊的軟塌上坐著一個女人。張問打量了一番那女人,是個三十來歲的豔婦,體態均勻豐滿,白裏透紅的鵝蛋臉上,一對單眼皮讓她看起來更加妖豔。豔婦很是無禮,見著男人,也不站起來行禮,依舊歪在那軟塌上,給人的感覺就是好像張問有事求她,她坐在那裏裝筆一般。神色之間也極其膽大、傲慢,斜著眼睛在張問身上瞄來瞄去。

張問見是個比自己還大好幾歲的女人,而且感覺詭異,心下就沒好感,而且很失落,敢情大夥期待一見的所謂佳人,就是這個婦人?張問沉住氣,卻是看這豔婦要說什麽。這時那豔婦總算開口了:“模樣兒倒是不錯,卻是不知那活兒爭氣不爭氣。”

張問一聽頓時頭大,這口氣聽起來怎麽像是男人逛青樓選姑娘時的感覺?他頓覺無趣,就想轉身便走。

在院子裏主持燈會的女子彎著腰,一副恭敬的樣子,一改剛才有品有味的口吻,言語俗氣道:“夫人叫人試試便知了,要是不合心意,咱們再選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