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就近在京師找閨秀,一打聽便有個現成的,就是鴻臚寺丞羅良臣的女兒羅娉兒,在京師十分出名,聽說是秀外慧中十分可人,多少才子紈絝惦記著。其年方十八,早就該嫁人了,可羅良臣眼界高,任是登門說媒的人絡繹不絕,硬是沒一個他瞧上眼的。

上回倒是有個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就中了舉人,才貌俱佳,還尋了個由頭到羅家拜訪,羅娉兒也躲在耳房裏偷偷看了,對他的相貌和言談舉止都十分滿意。可羅良臣斷然拒絕了,因為那年輕人雖說有功名,但家世一般,也沒聽說上頭有什麽關係,羅良臣並不看好他的前程,而且覺得門第也不般配。

羅良臣家也是官宦世家書香門第,往上推幾代,代代都有人在朝為官,人脈也不窄。但到了如今張問政權時期,羅家已經徹底邊緣化,雖說也占著正南坊的一處宅子,但和周圍的朱門大戶比起來實在寒磣得慌,羅良臣一直心裏就不痛快,出門也覺得低人一頭。

正南坊這地方,羅良臣這樣無權無勢的分掌迎賓事的小官,實在是見誰都得低聲下氣回避的份兒。因為正南坊靠近東華門,無論上朝還是上衙門都方便,新貴集團盤踞朝廷之後,大夥們紛紛把府邸置辦在這裏,一到早晨,出門的官兒都呼啦啦一片緋色衣服……羅良臣這樣的青袍官,在這裏地位可想而知。

羅家門庭黯淡,除了一些在羅良臣看來不三不四的人家惦記著他的女兒,幾乎沒人上門。有人聽說羅娉兒的芳名,想過來看看,要找半天才能在正南坊的角落裏發現他家的門。

黃仁直和沈敬來這裏,也是同樣找了半天。他們倒是頗給麵子,親自下訪,畢竟要人家的掌上明珠,態度要有誠意才對。

看著正南坊裏的清雅明媚景色,黃仁直也忍不住說道:“這地方確實是個好地方,要不咱們兩個老兄弟也在這裏置處院子?”

沈敬搖搖頭道:“要來你自個來,我不太喜歡這裏,瞧瞧這街上連個小酒館都沒有,像正南坊這種大酒樓我不愛來,還是熱鬧的小酒肆有趣,還便宜。”

兩人一路說著話來到羅家門前,叫人送上了拜帖,不一會,很少打開的大門便大大地打開了。

家奴分列兩邊,羅良臣小跑著出了大門,身上已是穿戴整齊正兒八經就如要去參加大朝一樣。他的臉白,有些老年斑,是個清瘦的老頭兒,一看就是長期脫離勞動缺少鍛煉的地主階層。麵對黃沈二人來訪,羅良臣除了驚喜,還有誠惶誠恐不知所措。

黃仁直是什麽人,部堂大員,張問集團中心的人物,真正的圈內人;沈敬是西官廳副堂官,正堂官是兵部尚書基本不管西官廳事,他手裏拿的可是兵權!這在官場上那是一句話就能影響別人身家前程的人物,在這些小官眼裏那更是天仙一般不敢仰望的存在。

羅良臣手腳哆嗦,弓著身子誠惶誠恐地說道:“下官羅良臣拜見黃部堂、沈大人……”

黃仁直帶著笑臉輕輕扶了一把羅良臣,也不等他說完,便大手一揮,說道:“抬進去。”

隻見一溜子兵丁胥役抬著七八口大箱子,不由分說便徑直抬進羅家門檻,羅良臣一時也沒鬧明白狀況,指著那些箱子結巴道:“這是……”片刻之後,他猜著這些箱子裏麵好像是絲綢珠寶之類的玩意,就仿佛明白了。

黃沈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來賄賂他羅良臣這麽一個管迎接賓客的官兒,羅良臣很容易就聯想到了自家的閨女,感情這倆老夥計親自來下聘的?

“這可使不得,使不得。”羅良臣臉色難看,急忙說道。瞧這事兒幹的,還沒說是誰家少爺,先把財禮送來了,也太霸道了吧。羅良臣顧不得害怕權貴,心憂起萬一想娶他女兒的人是個諸如殘廢白癡之類的貨色還怎麽辦?

“使得,使得。”黃仁直的臉都笑爛了。

要說他其實也納悶,自己堂堂的部堂大人,竟幹起這樣的事兒來了,不過一想到這事兒的深層關係,大的是國家長治久安,小的是個人千秋功名半輩子榮華,黃仁直也就想開了。

旁邊的沈敬一言不發,現在他感覺十分不自在,但這事也和自己有關係,不能全推給黃仁直,這才跟著一起來的。沈敬個子矮小,皮膚黑糙,長得像個勞苦農民,特別是臉黑得真夠可以,眼睛白多黑少,點綴在一張黑臉上分外顯眼,此時他的眼神就十分尷尬。

而門前的羅良臣恰恰長得很白,他也不高,和沈敬站在一起一白一黑倒也相得益彰。他看著黃仁直的笑臉,窘迫地說道:“黃部堂如此是何……”

“噯,咱們進去慢慢說,羅寺丞不會讓咱們一直站在外麵喝西北風吧?”黃仁直繼續保持著自認為和藹的笑容,但是他的麵相兩腮深陷留著個山羊胡和笑容一搭配怎麽看怎麽像奸笑。

羅良臣急忙一邊告歉一邊請二人到正廳上坐。

黃仁直好言撫慰道:“羅寺丞不必擔憂,東西送過來了,咱們的事兒談得成就留下,談不成你給老夫送回去就是。”

他說得倒是輕巧,東西都給人家送來了,羅良臣要是再送回去不是擺明了不給麵子,啪啪地扇黃大臣的臉麽?

黃仁直這樣做也是有考慮的:一方麵當然要給羅良臣壓力,親自來辦的事兒,當然要盡量一步到位辦成;另一方麵,那畢竟是羅良臣的親生閨女,如果他真的不願意,為了疼愛的掌上明珠,是值得冒風險頂住壓力把東西送回去的,真要是這樣黃仁直也就不難為他了。做人還是不能做得太絕,黃仁直一把年紀了,還是明白的。

黃仁直和沈敬也不客氣,自坐於上位,羅良臣站在下首,待黃仁直連說了兩次“坐,坐下說話”,他才忐忑地在一把梨花椅上坐下。

“這兒說話方便吧?”黃仁直看了看門外。

羅良臣道:“方便,方便,下官已經吩咐下去,閑雜人等都回避了。”

“好。”黃仁直半眯著眼睛,擼了一把山羊胡,沉吟片刻後說道,“最近朝臣都在為一件事上折子,羅寺丞想必也有所耳聞吧?”

羅良臣聽到這裏,立刻提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雖然不明白黃仁直為什麽要說這個,他也不管那麽多,急忙表態道:“知道,知道,鴻臚寺同僚聯名上書,下官也簽了名字的。”

黃仁直點點頭:“天道所在大勢所趨,這樣做是對的,當然有個別人想趁此百年難遇的機會用性命換一個青史上留名,那隻是例外。”

“黃部堂說得是,下官上有老下有小,絕不是圖虛名的人。”羅良臣小心對答。

“那就好,嗬嗬……”黃仁直不禁把手放在了胡須上,做出極難開口的樣子,“是這麽一回事,張大人……你知道老夫指的是誰,嗯,最近情緒不太好,老夫等就想為大人排憂解難,找個能貼心的人兒去陪陪大人……”

黃仁直一邊說一邊觀察羅良臣的臉色,他的臉色已變得十分難看,黃仁直又說道:“要是在大明朝,官宦人家的女子還不能做妃子……羅寺丞是明白人,以後你們家的閨女在聖人旁邊隨便說句話,可不是比什麽都管用?當然,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事兒可以看作好事,也可以看作壞事,關鍵看羅寺丞怎麽個想法。你要是真不願意,老夫還是那句話,把東西送回去便是,咱們同朝為官,老夫做事還得憑良心。”

這話兒是好聽,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麽回事,要是得罪了他,就算他黃仁直有心胸,身邊拍馬屁的人不得趁機給羅良臣使絆子討好黃仁直?

羅良臣唯唯諾諾,一時也沒想清楚。黃仁直也不願多說,便站起身道:“別處還有事兒,老夫先告辭了,怎麽辦全憑羅寺丞的態度。”

“下官恭送二位大人。”羅良臣生硬地說道。

等黃沈二人走後,羅良臣的老婆王氏才從後院出來,她是個發福的婦人,高大壯實,瘦老頭的老婆很多都比較胖,倒是有些奇怪。

王氏見到如許多財物,倒是沒有財迷心竅,隱隱猜到了什麽,逮住羅良臣責問是怎麽回事。羅良臣心裏裝著事兒,便不耐煩地說道:“婦道人家,問東問西幹甚?”

“你是不是把咱的閨女賣了!”王氏不依不撓,扯住羅良臣的衣袖。

羅良臣怒道:“你懂個屁,該幹嘛幹嘛去!”

王氏立刻掏出手帕,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嚷嚷道:“今兒你非得給我說明白不可,要是好事你拉著一張臉幹嗎……你不會要把閨女給人家做小妾吧?”

“放屁!我羅良臣官宦世家,會把閨女給人做妾?”羅良臣踱來踱去,心道張問是要做皇帝的人,雖然不是做他的正室,那起碼也是個嬪妃,明麵上說比什麽誥命夫人的地位高。

答應了黃仁直對羅良臣當然是有大大的好處,他猶豫的是覺得這樣有些對不起女兒,宮廷那地方對缺衣少食的普通人來說挺有吸引,但對官宦家的女子來說可不是什麽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