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張問隻覺得手腳發涼。

張太後盯著他的眼睛,一步步逼近,冷冷地說道:“那你覺得她為什麽要這樣做?你難道還不明白,在她的心裏你比太上皇重要得多?”

養尊處優了這麽多年,張嫣已練出了一些威壓的氣質,這時一動氣,竟然讓張問也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興許是張問有內疚在心,氣勢上就先短了一截,這時張太後向前逼近,他不由自主地後退,怔怔地念叨:“這不可能……不可能……”

空曠的大殿中,張嫣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楚,她一邊向前走,一邊氣憤地繼續說道:“你心裏清楚,遂平公主為什麽要這麽做,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的良心麽!”

我清楚?張問的手心裏冒出了細汗。

他退兩步,張嫣就逼近兩步:“想做皇帝嗎?為了做皇帝什麽都可以做?”

張問腦子裏就如一團漿糊,這麽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麽責問……試問整個天下誰敢責問他?張嫣竟然咄咄逼人地責問他,偏偏他這時候怎麽也提不起氣勢來,讓自己變得就像一個被審問的罪犯。

張嫣也是受了點刺激,情緒有些激動了,“張問,捫心自問,你現在還缺什麽?別人想讓你做皇帝,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你就算當了皇帝又能得到什麽?讓你最親近的人都對你誠惶誠恐,孤獨一個人坐在龍椅上?值得嗎!”

聽到張嫣這麽一說,張問順著她的意思一想還真是這麽回事……恍惚中,他覺得這乾清宮堂皇的大殿十分空曠,仿佛連一個人都沒有,全世界就隻剩下自己。

這殿宇之間,仿佛有許多鬼魂在嘲笑自己,陰慘慘的好不恐怖;寒冬就像在一瞬間降臨,從頭冷到腳,冷到了骨頭裏。

……不過他隨即意識到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君臨天下那種感覺不是一心隻想著情啊愛啊的這種女人可以理解的!不能聽她怎麽說就怎麽樣!

帝王,天下共主,男人的夢想!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是自己的領地,可以支配一切,從權力的平衡到每個人的生死,無論是想改變什麽、毀滅什麽、創造什麽、添加什麽,都遵從自己的意願。

他看了一眼北麵那金光閃閃的禦座,又看了一眼張嫣,張嫣那飽滿的額頭和她姐姐一樣,突然之間讓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個女人……自己弱小的時候曾經無力保護的女人。

張問的內心受到了雙重的影響:拷問和誘惑。

過了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總算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心道:被張嫣這麽一逼,頭腦混亂,現在不是應該先救下朱徽婧麽?

就像魂魄在外麵遊蕩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身體,張問鎮定下來,穩穩地站在原地,任張嫣再次逼近他也不躲,張嫣差點就撞到了他的懷裏。

他鎮定地說道:“成王敗寇,明朝皇帝沒能耐治理好國家,外受辱於蠻夷,內受困於地方,死不足惜!我要殺朱由校,還需要一個女人來做擋箭牌?”

說罷轉身便走,出了乾清宮,帶著幾個玄衣衛女子直向東而去,將張嫣丟在乾清宮內,任她在那裏怔怔地發呆。

張問一路走進東六宮的永和宮,朱徽婧就住在這裏。這處宮殿原本是嬪妃住的地方,朱徽婧的母妃就曾經住過這裏,後來她的母妃去世,她也沒出嫁,就一直住在這個地方。永和宮磚木結構,琉璃瓦頂的宮室,沒有中軸線上的皇極殿乾清宮等建築那麽雄偉,倒顯得小巧玲瓏,更適合人居住。

院子裏有個老太監正在掃地上的落葉,那太監的頭發花白,動作遲緩。在宮裏混了大半輩子,仍然還是個掃院子的角色,這種太監不少……不是誰割了都能榮華富貴。

張問等人從他的旁邊走過,老太監也不理睬,猶自專心致誌地掃落葉,仿佛對所有事都不再關心了。

滿院子的落葉,光禿禿的樹枝,還有一個拿著掃帚的老太監。這副模樣讓張問的心裏產生一種莫名的淒冷感受,繼而愈發覺得朱徽婧可憐。他的心中一痛,心道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有談什麽君臨天下?

這時裏麵的太監宮女發現了張問,幾個年輕的奴婢沒有見過張問,但是有所耳聞,見到宮裏來了一個嘴上長著胡子的男人,身後還跟著玄衣衛侍衛,他們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

太監宮女們不敢怠慢,急忙走出大門,低頭躬身向張問行禮。張問道:“遂平公主呢?”

一個小太監急忙抓住在張問麵前露臉的機會,搶先說道:“在裏麵呢,好幾天不吃不喝了,奴婢們送來各種各樣的吃的,殿下什麽也不吃。奴婢又不敢逼殿下,隻好勸說,可怎麽也不管用……張大人快進去看看吧。”

張問忙讓小太監帶路,走進內室,隻見朱徽婧正歪在床上,她的身子蜷曲著,就像很冷一樣,樣子十分可憐。

“去拿一晚粥來。”張問走到床前,一個侍衛搬了一把椅子過來,他便坐到椅子上,低頭去看朱徽婧。她的嘴唇幹燥發白,臉色憔悴,眼睛緊緊閉著,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

這時小太監端來一碗蓮子羹,張問接過來放到嘴邊欲嚐了一口冷熱,剛把碗放到嘴邊,旁邊的玄月忙伸手欲製止……平日張問的飲食都有嚴格監控,怕他被人下毒。

張問看了一眼玄月,她隻好作罷。他嚐了一口,味道還不錯,甜絲絲的,冷熱也適合。然後才輕輕拍了拍朱徽婧的臉蛋,想把她弄醒。玄月看見張問如此溫柔的舉止,她不由得也是一陣嫉妒。

朱徽婧大概是昏過去了,張問沒把她弄醒,便撬開她的嘴,將蓮子羹倒也一些進去。突然“咳”地一聲,朱徽婧被嗆醒了,將嘴裏的湯水咳在了張問的身上。

她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說道:“張問?”

“是我。”張問忙把蓮子羹端過來,“先吃點東西再說。”

張問以為她既然下定決心絕食,要她吃東西可能有點困難,卻沒料到朱徽婧十分順從地就吃了。女人的心思難解,還是她餓暈了此時忘記自己在絕食?

張問慢慢喂她吃完了一整晚蓮子羹,頓時鬆了一口氣,說道:“你沒必要這樣……我與太上皇之間的爭權奪利,在君臣道德上也許有誰對誰錯之分,但那是我們的事,你隻是一個公主,從未掌握過權力,自然也不必為權力犧牲。就算是你親手刺死了太上皇,凶手還是我,你又何必強行騙自己呢?”

“嗯。”朱徽婧乖巧得像一個小白兔,這讓張問感覺有些異樣。

過了一會,她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張問,謝謝你來看我。”

張問見到她的笑容,心情也沒那麽沉重了,柔聲道:“以後我經常來看你……以後我還會娶你。”

朱徽婧道:“是不是要戴蓋頭,還要三拜?”

張問笑道:“當然,還有其他講究,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你得先好好活著,以後別這樣了。”

兩人含情脈脈的樣子,玄月看不下去,有些生氣地悄悄退出了房間,到外麵透了一口氣。不過她又忍不住要向房間裏看,見二人四目相對,真是柔情似水,正情意綿綿地低聲呢語。

玄月暗罵了一句,心道剛不久還覺得遂平公主可憐,現在卻看到這麽一副惡心的場麵,早知道不來了眼不見心不煩。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才從房間裏走出來,又對太監宮女交代了幾句,這才從永和宮出去。玄月沉默著跟在他的身後,看著張問臉上帶著的微笑,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在妒嫉,很正常的心理。

張問心情很好的樣子,步伐也輕快起來,一路走到景運門。這時他突然停了下來,站在原地想了一會,神色一變道:“不對!”

玄月忙道:“怎麽了,東家?”

張問也不多說,轉身大步就走,走著走著,開始跑起來。玄月不明所以,隻得跟著他跑。

一行幾個人急衝衝地奔跑回永和宮大門時,隻見一個太監正踢踢撞撞地從裏麵出來。那太監一見張問,也不問他怎麽回來,直接就撲通跪在地上,哭道:“張大人,不好了……”

張問的臉上騰起一陣黑氣,衝進內殿,隻見門已倒在地上,應該是被人撞倒的。他垮進門檻,隻見那幾個太監宮女正跪在地上大哭,旁邊躺著朱徽婧……的屍體。

張問抬頭看時,房梁上的白綾還掛著。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之間,他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無趣得緊。

玄月小心問道:“遂平公主是自殺?要不要屬下進去查查?”

“不用了。”

玄月又道:“剛才她不是還好好的,怎麽突然要自殺?”

張問怔怔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院子裏那個老太監好像已經老糊塗了,別人都哭得死去活來,他仍舊在掃落葉。隻是,旁邊那些大哭的人,有一兩個人是真的在哭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