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兩更,這是今天的第一章。)

張問從風月樓出來,到得街麵上,頓時就感覺熱鬧起來。攤販們吆喝著,買主們講著價錢,麵鋪門口的小二笑容可掬,生活其實也可以是這樣的。張問輕輕歎了一口氣。

“高升,讓轎子先回去,咱們走走。”

幾個人順著沿江坊走路,走到街西,就是那座拱橋文昌橋,說是鄉紳們積德修建的,好讓上虞的士子們得以天佑,金榜題名。

張問走上橋去,果然看見橋身上有字,每次從這裏路過,多是騎馬坐轎,這次才發現上邊寫著出資人的姓名。

正在這時,身後一個聲音道:“張兄請留步。”張問回過頭,見是張盈,不過瞧著她那身男裝,張問不禁露出了笑容。

張盈頭戴四方巾,穿著程子衣,腰中間斷以一線道橫之,下豎三十六摺,倒真像一個翩翩儒生。飽滿的額頭亮晶晶的,麵目秀麗,投足之間也沒有多少女兒之態,當成公子爺看,是十分的俊俏。

張問笑道:“喲,咱們在這裏相遇倒是巧了,白蛇傳裏的姻緣,是不是也從一道橋上開始的?”說罷回頭看了一眼高升,高升忙作了一揖,帶著跟班遠遠地跟著。

張盈背著手,臉色沉靜道:“張兄這時候還能油嘴滑舌,佩服佩服。”又把雙手拿到胸前,款款揖道:“不管怎麽樣,張兄今日的心意,愚弟感懷在心。”

“好!”張問突然叫了一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張盈疑惑地看著張問。張問回禮道:“賢弟這一揖,當真是有神韻了,愚兄忍不住就叫好了,勿怪勿怪。”

張盈嫣然一笑,張問頓時呆得站在原地,喃喃道,“我現在真的明白,幽王為什麽敢烽火戲諸侯了。”

張盈背過手,笑著對張問勾了勾手指,張問忙附耳過去,隻聽得張盈說道:“不瞞您說,妾身幾年的笑,都一並留給大人了。”

這時橋上不遠處,一對男女正在看江麵上的風景說著話,女子拽著男子的胳膊說:“相公,你就吟首詩嘛。”

男子憋著紅臉,指著頭上的冬日吟道:“太陽出來緋紅……”又指著橋道:“曬得石頭梆硬。”

張盈聽罷和張問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張問笑著說道:“今兒這事,愚兄其實另有目的。”

“哦?那兄台不如說來聽聽。”

張問學著她的動作勾了勾手指,張盈隻得無奈地附耳過來,隻聽得張問說道:“你們現在都知道了,李家的仇,本官還記著。我是指不上報仇了,今天為你做這件事,是想讓你幫忙了個心願。”

張盈比張問矮了半個頭,墊起腳尖,在張問耳邊輕聲道:“妾身也想告訴大人,您要為妾身背黑鍋,可是瞞不過少東家的心思。所以很遺憾,您今天的事兒,是白做了,少東家心裏亮堂著,明白是我的過錯,和大人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橋上過路的一個中年儒士見張問和張盈兩個年輕人,在那裏公然做著如此親密動作,以為是斷袖,儒士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張問聽罷故意眉頭一皺,手在欄杆上輕輕拍了幾拍,然後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還可以為你辦一件事,以此交換。”

張盈沉聲道:“兄台是高看我了,我就算自絕後路,願意幫您,事情也沒那麽容易成功。”

張問道:“總比我自己去辦,機會要大些吧?”

張盈聽罷抬起頭,仔細看著張問的眼睛,又輕歎了一口氣,搖搖頭道:“兄台太執著了。”

“你就不想知道,是什麽事?”

張盈款款揖道:“請兄台指教。”

張問看了一眼她腰間革袋上掛的紅色香囊,指著香囊道:“你知道他在何處麽?你妹妹應該就在他手裏吧?”

張盈低頭一看,張問指的是香囊,香囊為紅色,張盈立即想到:朱……

“他在何處?”

張問道:“這是交換的條件,你答應我,我就告訴你怎麽找到他;不答應我,就對不住了。”

迎麵吹來一陣江風,張盈眯起眼睛,轉過身來,背對著風,低頭沉思了許久,才說道:“您那個了卻心願的法子,是不行的……也不必要……”張盈向前走了一步,低聲道:“我這裏有個秘密,關於少東家的,對大人十分有用,要不咱們用這個交換?”

“不必要?”張問摸了摸下巴,踱了兩步,一合巴掌道:“好,成交。得找個清靜的地兒,咦,江邊那隻小舟可以租來一用。”

兩人遂走下橋,向靠在江邊的那隻小舟走去,那船夫戴著鬥笠,正在唱:“紅日欲拔白破夜,吐紅化雪,雲開霧散春暉瀉。煦相接,綠相偕,東來紫氣盈川嶽。最是光明灑無界。升,也燁燁;落,也燁燁……”

張問聽罷說道:“這《山坡羊》的曲兒,在上虞倒很流行呀。”

張盈淺笑道:“聽寒煙說,大人詩詞歌曲,張口便來,要不您給那船戶和一曲?”

“這個簡單,就唱那船夫那調。”張問想了想,咳嗽了一聲,揚聲唱道:“星空銀廈,粼波倒塔,小橋倩影誰描畫?皓無瑕,素無華,悄悄來去靜無價。隻把清輝留天下。來,無牽掛;去,無牽掛……”

二人走過去,下了押金租金,張問掌長竿,撐船劃入江心,見竹棚外邊燒著一個爐子,便放下竹竿,坐到爐子旁邊,提起旁邊的一個葫蘆,搖了搖,說道:“不錯,還有酒呢。”

張盈看著江邊淺水裏的白鶴,沒有說話。張問道:“以前你用的名兒叫笛姑,你會吹笛子?”

張盈回頭道:“張大人,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好、好,這樣,我先說,反正說出怎麽尋得世子,對我沒什麽影響,沈小姐的密事,不能輕易泄露不是。我也不會說出去,隻想知道你說的那個‘不必要’是怎麽一回事。”

張盈拉過來一根小板凳坐下,說道:“我的交換條件,一定會讓大人滿意,您放心。”

張問伸手在爐子上烤著,一邊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是從《大明日記》上看到的,上麵記錄說當今的世子酷愛木工建築……當然,現在看來,恐怕世子是故意深藏後宮,欲借魏忠賢之手清除為利益所得者謀劃爭鬥的所謂‘正直官員’,整頓朝廷財政危機。”

他說到這裏,心裏冒出一個想法,要是朱由校沒有那次意外,多活幾年,大明朝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這些都和張問現在麵臨的近憂沒有多大關係,所以張問隻有一個念頭,也顧不得多想,繼續說道:“世子藏於後宮,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聲色犬馬,都可以消磨時間,同樣能達到效果。那他為什麽偏偏要做木工呢?我覺得,原因就是世子本來也愛好這個。”

張盈點點頭,“大人說的很有道理。”

張問閉上眼睛,喃喃道:“辦正事不誤個人喜好,世子還真是個性情中人。那麽他這次私服浙江,是不是也會滿足一下小小心願?咱們上虞,哪個地方的建築木雕最為有名?”

“名氣大的,恐怕得屬曹娥廟,其雕刻、壁畫、楹聯和書法四絕,飲譽天下,有‘江南第一廟’之稱……大人的意思是世子會去曹娥廟?”

張問點點頭。

張盈想了片刻,又問道:“那我們怎麽知道他何時去,如何遇得見他?”

“過幾天就是臘八節,臘八節除了吃臘八粥,大夥會做什麽?當然是敬神供佛,曹娥廟今年不僅熱鬧,還有個節目。聽人說有人尋來能工巧匠,用木頭雕刻了曹娥像,將在臘八節公示。這種好日子,世子能不去嗎?”

張盈嫣然一笑:“佩服、佩服,怪不得少東家這麽關心張大人了。”

張問搖搖頭苦道:“她是關心怎麽殺我,怎麽向李家邀功吧?”

“大人這個交換條件,我很滿意,接下來給大人的東西,大人一定也會滿意。”張盈心情好了許多,麵上的表情輕鬆了起來,看來她妹妹張嫣對她真的很重要。

“大人眼下並無危局,反而是個機會。”

張問疑惑道:“哦?這個說法確實非常新鮮,非常出乎意料。”

張盈抬頭左右看去,隻有清風吹皺的江水,很遠處才有有幾條船,但依然放低聲量道:“少東家欲對付李氏已經很久了,無奈李氏樹大根深,很難動搖。張大人誌同道合,又有如此見識,實在是少東家不二的盟友,怎會相害?”

張問一聽大喜,什麽喜怒不露於麵都是扯淡,那是力度不夠刺激不夠,這時候張問已按耐不住喜悅,臉色都紅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又沉聲問道:“這……是真的?沈小姐和李氏有何過結?”

張盈猶豫了片刻,說道:“少東家二十有餘,至今未嫁,以女兒之身而全掌沈家,大人可知為何?”

張問不用說話,目不轉睛地看著張盈,靜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