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進織造坊時,帶路的沈青鬆向一個小廝吩咐道:“去請宋先生過來。”

“汽機就是宋應星設計出來的,今天他正好在咱們這裏調試新汽機,讓他為大人解說最是恰當。”

張問聽罷立刻來了興致:“宋應星設計的汽機?那這個人定然很有才華。”

沈青鬆道:“東家說的是,聽說他在寫一本名為《天工開物》的書呢,能著書立說的人,自然和開宗立派的人一樣能耐。”

張問等人走到院子裏的一個敞廳內坐下喝茶,沒過一會,就見一個四十餘歲的人走了過來,他中等身材,濃眉大眼大眼、相貌方正,竟一臉的官相,他應該就是宋應星。

“這位便是張大人。”沈青鬆說道。

宋應星看向張問,立刻躬身揖道:“學生江西奉新舉人宋應星,拜見張閣老。”

本來張問還怕有才能的人清高孤傲,卻聽宋應星見麵就自稱“學生”,當下就對他的態度十分滿意……張問是進士,他是舉人,自稱學生並無不妥。

可見宋應星是有進取之心的,如果他真的心如止水,何苦去考功名,還中了舉人?如今他能有機會和朝廷第一權臣相交,正是上進的絕好機會啊。

張問滿意地回禮道:“聽說‘以汽禦動機’是宋先生設計的,讓我好生佩服,宋先生不必多禮,請坐下說話。”

宋應星抱拳道:“張閣老日理萬機,卻未看輕這等雕蟲小技,學生榮幸之至。”

張問想起沈碧瑤說的那個觀點,便拋將出來:“士大夫不事生產,光談道德;但如衣食不足,談何禮儀廉恥?是故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非妄言也。”

宋應星聽罷眼睛一亮。他發現張問的觀念和自己竟有相似之處,頓時一陣驚喜,忙說道:“上古之時,百姓以石為刀,刀耕火種茹毛飲血,生計何其艱難!後有青銅器,再有鐵器,工具的改良始有中國人口興旺、繁華城鄉;工、農、畜等技術的提高,對百姓溫飽尤其重要。假如我大明朝還用石頭做刀,要修建宮闕城池,需要耗費幾多民力?”

見張問不住地點頭,讚同自己的觀點,宋應星十分高興,“汽機帶動紡車,節省了人畜之力,依靠機器技術,一個人可以紡出更多的紗、織出更多的布,節省下來的人力又可以從事其他生產,種出更多的糧食……物足,則|民不饑不寒。”

“宋先生格物明理,堪稱大才。”張問讚了一句,“我對汽機很有興趣,還請宋先生解說其中玄妙。”

“大人到機房一觀便知。”

於是一行人站了起來,出了敞廳,跟著宋應星一起去北麵的汽機房,那裏有個大煙囪,上麵冒著黑煙。

宋應星一邊走一邊說道:“汽機本來是煤礦裏用來抽水的。煤礦中滲水嚴重,光靠人力畜力抽水十分困難,有些煤礦裏便因地製宜造出了燒水汽機,解決抽水之道……幾年前我發現沈氏商行有些水力織造坊因為河水斷流而停產,便提出用汽機帶動紡車,前不久終於實現了這個設想。”

張問隨口問道:“宋先生是有功名的人,何以到沈家商行做事?”

宋應星笑道:“以前學生的抱負也是考取進士齊家治國,但屢考會試不中,隻好在江西做了教諭,心情苦悶。後來偶遇沈家老爺沈雲山求道修仙,便與之有過一段交往。沈老爺說世人名為求天道,窮經皓首,實為人道,不過是學點爭權奪利的伎倆,爭奪有數的財富;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去學如何創造財富?”

沈雲山是張問的老丈人,他從來就沒見過,這時聽宋應星說起,便問道:“沈老是什麽樣的人?”

宋應星道:“沈老鶴發童顏,當真是仙氣十足,他不求名,不求利,隻求仙道。”

張問搖搖頭道:“卻不知世間是否真的有仙道?”

“哈哈,我等凡夫俗子無法理解,不過沈老關於人道的見解就如醍醐灌頂,讓學生翻然醒悟,學生自此一傾苦悶淤積之氣,又找到了人生的抱負。於是學生辭去了教諭一職,一麵總結各行各業的技術編撰成《天工開物》,一麵為沈家商行提高技術,希望他們能創造出更多的財富,減少人與人之間的爭鬥。”

張問笑道:“我還得向宋先生討要一本《天工開物》。”

宋應星道:“今天沒帶,改日學生給大人送到府上。”

一行人走到汽機房外麵,意大利傳教士馬丁也在那裏等候,宋應星和馬丁是熟人,相互見了禮。這時宋應星說道:“能夠設計出汽機,其實也有東江先生的功勞。”

馬丁忙擺手道:“不敢,不敢。汽機是宋先生帶領學生一手設計的,我沒有幫上一點忙。”

宋應星道:“東江先生帶來的那些書,提高了我們在表格和運算方麵的能力,學會了假設、推理、實驗的步驟等等,對汽機的設計成功幫助很大……對了,發明望遠鏡的伽利略現在生活得好嗎?”

馬丁的臉頓時紅了,神情有些尷尬,“伽利略和上帝作對,已經向宗教裁判所悔過,情況有點……”

宋應星笑道:“弗朗機國家尚未教化,沒有明主,放著大才不用,相信什麽上帝。要是他能來到我們大明,朝廷一定會給予禮遇。”

馬丁皺眉道:“我是上帝的忠實仆人,請尊重我的信仰。”

張問聽罷說道:“在大明朝,我們推崇維才是舉,隻要有才能,不管是信上帝還是信佛主,都不會受到迫害……”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宋應星的表情,宋應星的神情果然變得充滿期待,仿佛在等待張問許給他官職。

但是張問就此打住,沒有繼續說下去:剛剛才認識,這個宋應星有多大的才能,應該授予什麽樣的官職,還需要考較。

一行人一麵說話,一麵走進那所建有大煙囪的房子,裏麵的環境不太好,不僅悶熱異常,煙塵味嗆人,而且噪音極大,輪子在熱氣騰騰中轉動,機器在隆隆地巨響,人們說話要大聲地吼叫才能聽見。

宋應星大聲地吼道:“早在萬曆年間,有的煤窯裏就發明了燒水汽機,用來抽水,學生到實地考察之後,改進了一番,加入氣缸、活塞和杠杆曲柄等部件,以汽禦動,便製成了現在的‘以汽禦動機’。”

張問吼道:“你是怎麽想出這個法子的?”

宋應星道:“參悟自然之故。”

“何謂自然?”

“沈老謂仙之道以氣禦劍;學生謂物之道,以汽禦動。汽者,水之熱也;動者,汽之冷也。是故汽由熱而冷,物由靜而動。相連冷熱與動靜之陰陽,學生謂之物道;化道為物,學生謂之物理。”

張問一時沒有想明白,但是他想起今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件小偷搶東西的事,竟然和權柄爭鬥有道理想通,可見世事之大小都是相通的。那麽禦動機的物道,一定和某些自然事物有相通之處。

想明白這點,張問便釋然,隻等拿到圖紙再詳細揣摩一番,定然可以悟到其中道理,說不定還能由此感悟到一些治理天下的大道。

這時宋應星又大吼道:“廟堂江湖,既有道又有術,以仁為道,仁者無敵;但人心繁雜,又要施以法和術,讓臣民有章可循,是為王法。自然事物,亦既有道又有術,以陰陽為道,物之自然,盡得自然玄機,是為物道;但物之繁雜,又要施以各種實驗推理的研究之法、數學圖表的計算之術,使得陰陽之道有章可循,能夠化虛為實,是為物理。”

張問大聲道:“物道與物理,是禦動機的玄機所在?”

“大人所言即是。鑄造打磨機器者、操作機器,隻明其用,不明其理,隻有大人這樣的人,才明其道啊。”

這句話有點拍馬屁的意思了,宋應星還是很想當官,更大發揮自己的才能。張問笑道:“禦動機之道,是宋先生悟出來的。”

宋應星又大聲道:“學生隻是花了時間學習和總結而已,實現這台禦動機各個部件的功能,有鑄造工匠、機床工匠的功勞……比如那個閥門,學生就曾苦思數月不解,是一個操作機床的工匠提出旋扭法,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張問笑道:“宋先生過謙了,工匠不可能設計出如此複雜的機器,隻有胸有大才之人才能辦到……機床是切削玉石的那種機床?”

宋應星點點頭道:“不僅用來加工金石玉器,現在也用來做鐵器零件,分車、銑、刨、磨四種鐵床,我的《天工開物》也準備加上鐵床的圖文。”

雖然環境又熱又髒,但張問等人依然興致盎然。宋應星指著機器上的各種部件一一講述,汽由什麽地方進去、怎麽推動、怎麽放汽等等,都詳細講給張問聽。

張問想了想,說道:“我見這禦動機做工精妙,想起軍隊用的火器做工粗糙,中樞製造局怎麽反而比不上商賈作坊?”

宋應星道:“大概是研製火器的南鎮撫司沒人懂機床、灌鋼新法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