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長街,兩邊磚木結構的明式房屋黑影重重,樓閣上掛著燈籠,燈籠的光線幽冷異常,十分黯淡。風灌進這街道發出“嗚嗚”的輕響……此情此景,就像陰間鬼都一般。

京師入夜後已經戒嚴,偶爾有巡檢的兵丁皂隸打著燈籠從長街上經過。他們看見街道上有一輛馬車和一隊人馬,正想上去盤問時,一個皂隸輕輕說道:“玄衣衛的車。”於是眾人便急衝衝地從街道上通過了。

馬車旁邊,一個身穿青衣頭戴帷帽的女子正躬身立於車簾之旁,低聲說道:“稟總舵主,一個時辰前發現都察院禦史楊聰、禮部郎中陳可友等五人進了禮部侍郎周治學府邸後門,曆時三刻而出。”

當這個青衣女子稱呼“總舵主”的時候,周圍的玄衣衛都對那青衣女子肅然起敬,因為隻有張盈那些老一批的幹將才敢稱呼總舵主,其他人都隻能稱呼“指揮使”。

這個青衣女子叫巧娘,是張問幾年前在福建一個鄉村救下的女子,然後送到張盈那裏,做了玄衣衛。當時白蓮教在延平府的壇主姓金,金壇主派教眾到地方收糧……其實和搶糧差不多,其中有幾個教眾在一戶人家裏發現巧娘姿色不錯,便動了淫|心,把巧娘的丈夫和公婆都打死了,搶出了巧娘,不料韓阿妹率軍經過,張問也在軍中,正遇到這件事兒,順手就懲治了凶手,救出了巧娘。

車簾後麵的張盈依然很放鬆地靠在椅子上,她軟軟地說道:“東廠那邊不是給了咱們這幾個人的密檔麽,他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巧娘跟著張盈好幾年了,早已曆練出來,對處理各種事務十分嫻熟,聽見張盈詢問,巧娘便躬身答道:“那幾個官員,沒有誰是幹淨的,欺上瞞下、送禮受賄、霸占民產等他們都做過。其中禦史楊聰最過分,中興元年三月,楊聰看上一個民女,欲納作小妾,卻不料彼女已有婚約,楊聰便托在地方上做知縣的好友尋了個由頭,將男方逮捕入獄,以此脅迫彼女就範。那女子曾與未婚夫海誓山盟,抗拒不過,便上吊自盡,男方於獄中聽聞,絕食而亡。這宗命案就是兩條性命,但楊聰上下打點,又對兩家百姓威逼利誘,就擺平了這件事,至今逍遙法外。”

張盈聽罷淡淡地說道:“楊聰的舊賬有些嚴重了,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兒……咱們去楊聰府上。”

一行人遂護著張盈的馬車向楊府而去,走到一所宅子前麵停了下來。那宅子的前門是一道厚實的朱漆大門,上麵還有銅環,門廳屋簷下掛著兩盞燈籠,照亮了門板上的兩幅門神畫像。

門神好像可以阻擋邪氣鬼怪,但是,卻阻擋不了活人。

馬車剛一停下,便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撞開!”這時巧娘的聲音道:“慢著,辦事不能讓總舵主省心一些?大半夜的驚動四鄰有什麽好處,去敲門。”

這時一個玄衣女子便走上前去,抓住門板上的銅環急急地敲了一陣。過得片刻,裏麵就有人喊道:“是誰在外麵敲門?”

女子道:“玄衣衛執行公務,快開門,否則罪加一等!”

裏麵嚷嚷了一會,把角門打開了,隻見裏麵站著七八個人,都是家丁打扮。一個老頭走了出來,左右打量著一番外麵的人馬。

巧娘說道:“怎麽?要看玄衣衛的印信麽?”

老頭借著燈籠的亮光,總算看清楚了。玄衣衛的打扮他是聽人說過的,青衣帷帽,盡是女子,這些特征非常明顯,而且誰沒事假扮玄衣衛作甚,那是死罪。老頭急忙點頭哈腰地說道:“不……不用了。”

巧娘冷冷道:“還不快去把你們老爺叫起來,咱們有公務要說。”

老頭忙喚了一個小廝進去報信,一麵喊道:“快開大門,迎玄衣衛公人進府。”

這時一個女子躬身走到馬車麵前,撩開車簾,張盈便從馬車裏走了下來。周圍的玄衣衛腰上掛著劍,手裏提著燈籠,見到張盈,便排成兩列,彎腰行禮。

張盈從侍衛中間走了過去,她的表情慵懶,姿態放鬆,連正眼都沒看那老頭一下,便帶著十來個侍衛走進大門。

那老頭急忙跟了上去,陪著小心問道:“老奴不知玄衣衛貴使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大明朝的女人地位極低,在社會的各種地方,很少看見男人害怕女人的事情。但是張盈卻完全背道而馳,她雖然很少說話,但所到之處,官民都卑躬屈膝、畏之如虎。

張盈仿佛沒有聽見那老頭說話,根本就不予理睬。巧娘道:“你有什麽資格和指揮使大人說話?等你們老爺來了再說。”

“是,是,大人請裏麵喝茶,我家老爺很快就來。”這老管家嘴上稱呼著大人,但是對方卻是一個女人,他總覺得這個稱呼十分拗口。

張盈走進楊府的客廳,也不客氣,直接便坐了上位,侍衛按劍立於兩旁。楊府的人急忙送上來茶水,張盈旁邊的巧娘冷冷道:“別忙乎了,指揮使不會喝你們的茶,嫌髒。”

“是,是……”

眾玄衣衛女子站得筆直,每當她們能夠作威作福裝比的時候,就十分的爽,覺得女人不做到這樣,真是白活了。

過得一會,楊聰便穿戴整齊來到客廳,他的態度十分恭敬,躬身說道:“下官楊聰見過指揮使大人,大人深夜大駕光臨,招待不周,下官惶恐之至……”

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現在玄衣衛深得太後器重,張盈又是張問的正室夫人,連東廠錦衣衛都要看玄衣衛的人的眼色,楊聰實在犯不著故作清高。他努力做出恭敬的姿態,隻是他那隻歪嘴讓表情十分怪異,乍一看就像在陰笑一般,很是影響情感表達……

楊聰並沒有下跪,魏忠賢的時代已經過去,外廷官員連對司禮監掌印王體乾不用下跪,再對一個女人下跪實在難以接受。

張盈“哼”一聲,也不多說,表情冷漠。她的心腹巧娘會意,指著邊上的管家和奴仆說道:“楊大人讓這些不相幹的人先下去,我們有要事相商。”

楊聰忙揮了揮手,屏退左右,緊張地看著張盈等人。他知道,別人深夜來訪,定然沒有什麽好事。

這時巧娘冷冷說道:“楊大人,二更以後,你是不是和另外四個人去了禮部侍郎周治學家中,三刻時間之後回來的?”

楊聰硬著頭皮說道:“是。”京師遍布密探,東廠錦衣衛甚至各部院都有密探眼線,要盯上了一個官員,想知道他的行蹤並不困難。

巧娘又道:“你們都說了些什麽?”

“下官……”楊聰的額頭上幾乎都要滲出汗珠來,“下官沒說什麽,隻不過是周大人叫我們去商量一些公務。”

巧娘冷冷道:“楊大人,你別以為我們不敢拿你怎麽樣!你在朝裏的評價還不錯,但你瞞得了別人,能瞞過我們?中興元年二年,你為了納妾逼死兩命的事兒,咱們手裏可是有備檔,人證物證俱在。”

這時張盈總算說話了:“路怎麽走都是自己選的,你要想清楚了答話,我沒有多少耐心。”

楊聰冷汗直流,他清楚眼前的險惡:玄衣衛不會明目張膽地逮捕官員逼供三黨的事兒,但是肯定會借舊賬的名頭先把人弄進詔獄,一進了那地方,實在是不可想象……最主要的是楊聰有實打實的把柄在對方的手上,就算死命硬抗,也難免身敗名裂。

張盈又淡淡地說道:“人情冷暖,想必楊大人官場上打滾了這麽多年也是感同身受,當你給三黨抹黑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恐怕說不好。”

楊聰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道:“下官上有老下有小,請指揮使大人給下官指條明路。”

張盈見狀冷笑了一下,閉口不再說話,這時巧娘說道:“今晚你去周治學家裏,都說了些什麽?”

楊聰戰戰兢兢地說道:“如果下官告訴了指揮使大人詳情,恐下官不見容於三黨,以後會被秋後算帳……”

巧娘看了一眼張盈,見她沒有說話,巧娘便說道:“隻要你和我們合作,別人想動你沒那麽容易。”

楊聰看著張盈,張盈也說道:“楊大人暫時不要暴露站位,以後我會給新浙黨的人打聲招呼。你自己想想,萬曆朝以後,能在朝廷裏熬上大員位置的,有幾個的立場有問題?周治學不知好歹,一朝站錯地方,下場如何咱們拭目以待。”

楊聰聽到張盈發話,這才說道:“周大人想幫助信王,已經安排好了,一些人負責聯絡在野的三黨大臣,如孫承宗、汪在晉等人,一些人負責聯絡王公貴胄,準備等信王到京之後給予幫助,這些人有……”

張盈突然打斷了楊聰的話,說道:“去河南接應信王的人是誰?”

楊聰道:“去年派到河南做巡按的禦史王大人。”

“信王在哪裏,和哪些地方官勾結?”

楊聰小心地說道:“咱們內部是有分工的,非份內之事忌諱打聽。下官隻知道在河南接應的人是王大人,而信王具體的行程、王大人的活動情況下官並不清楚,絕無半句不實之言!不過……下官估摸著,這時候信王快到開封府地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