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雨歇又是一番誠心誠意的感謝。

誰會嫌好東西少?就算這男人家的紫竹多,也沒道理隨便送人不心疼的。她自是知道這一點,也知道這件事中即便是多加了一個師傅,人家給她紫竹也不是那麽想當然的事情。可惜她嘴拙,撓頭甩尾也不過是說了幾句謝謝……到最後幹脆直接要上大恩不言謝之類的話了,著實是讓人哭笑不得。

雨歇自為妖之後就一直是用實力說話,她都好多年好多年沒有說過客套話這種東西了,刻薄話倒是越說越順溜……足可見那種交際的學問真的是後天學成的,並不是先天就會的。至少她還在這個方麵真的是拙劣得很。好在她的生活很簡單,沒有必要為了生計而奔波勞碌……為妖的好處不多,這卻是最好的一個。

也因此,她根本不需要勉強自己跟不相幹不喜歡的人交涉。隻要她願意,這天下之大,四海之闊都可以隨她遊玩。若厭倦了,哪怕找個地方隱居也是可以的。比起人,她可謂是自由太多了!

所以她並不反感自己的身份,甚至還是極喜歡的。哪怕人有無數個輪回,而她隻有一生一世。可至少她的一生是不同斷裂的,是完整的!輪回過後,完全失去了前世的記憶,那個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麽?那是連靈魂都不同了的新個體。

不管她的前景如何,雨歇隻知道,至少從此以後,她都是完整的了。

……

男子笑意深沉,修長手指下的琴聲也是斷斷續續,又意外地連成一首新曲,愜意非常。

雨歇偷眼打量他,這男子長得確實是好看,一雙眼睛狹長,眼尾上挑,嵌在臉上多了絲說不清的味道,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眼尾挑的越發溫柔,真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她自己看著都不由有些呆,直直望進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裏,好似那裏有兩個漩渦在吸引著她的目光,心防不知不覺便卸下大半,比他說是她師傅故人時,還覺得放鬆安全些。

雨歇在心裏暗自羨慕嫉妒恨,看來這笑臉真的是個好東西,說再多的話都不及這麽一個笑容更能打動人……於是她再度哀傷了,以她現在這張臉笑起來,那就不是青麵獠牙凶神惡煞什麽的了,那必須是噩夢一場!

一番客套之後,雨歇便也不敢再耽擱,開始思索怎樣編排一些好聽的話來告辭。畢竟這一回是瞞著師傅阿玥出來的,路上也還有許多路要趕。萬一……隻是萬一,當然最好還是不要有這種萬一才好!她若是被發現了,那不用師傅處罰,她自己都該無地自容了。她皮厚,唯獨臉皮不是太厚。青詞花一事畢竟還沒有過去,恐怕也永遠不能過去了……她那滿院子擠擠攘攘開得熱鬧得不像樣的青詞可不是擺設!那是血淋淋的教訓!

雖然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見過那正主清夜魔君什麽的,但是她後來也是模模糊糊聽阿玥說了一些,那魔君並不是那種好擺平的人,自古來覬覦青詞花的人也確實是被他做成了花肥,並非危言聳聽。那些通靈了唧唧歪歪的青詞花通的根本就不是靈,隻是怨氣太多凝聚在花身上方才生出了神識罷了!如今被花落軒的靈氣一淨化,自然就散了怨靈,變作了尋常花草的模樣。

而如今,若耶溪被她弄成那番模樣,這魔君定是不肯善了的,師傅將這事解決得悄無聲息,怕是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真不知道那清夜魔君究竟是仰仗了什麽才會這般肆無忌憚?!

雨歇自然無從得知這代價是個什麽,她後來也有向師傅提起,但師傅卻隻是淡淡揭過,不曾告訴她一絲半點。他不說,她便也無法。隻能痛定思痛,抱著對瀟若的愧疚越發聽話一些罷了。她畢竟還是太弱,做不了太多。何況,便是再強,那也無用……她知道師傅是比那清夜魔君要厲害的,可是還不是沒有動手,反而任那人坐地起價。

她其實不懂,不明白弱者在無可奈何的同時,為何強者也要這般無可奈何?她在為妖的歲月中,慢慢堅定了一個信念,成仙成神成魔或者繼續做她的妖,都無所謂,不過是換了個稱呼,重新站了一排隊伍而已。重要的是能夠變強,能夠在這個暴力又直接的世界自由自在不受委屈地活下去。

可這個認知卻在那件事中受到了衝擊……以至於她在煉化帝流漿的時候產生了心魔。不過她不會告訴阿玥徒惹擔心便是了。畢竟她的心魔是被她衝散了的……想那多有個毛線用,她現在還是弱者啊弱者,根本沒資格想那麽遠好不好!有那麽多閑功夫糾結在這種還沒有發生的破事上,不如好好修煉!抓緊享受!兩不耽誤!縱使這個世界連強者都有不得不受的壓製和委屈,但總好過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更何況……她就不信這世上最強的人還會被人家這樣找上門來!

……

雨歇神色微微一動,不自覺開口道:“師叔,那個天色已經不早,我……我想回去了。”話一出口,雨歇就囧在當場,她辛辛苦苦想的那場麵話怎麽一出口就變成這種大白話了?囧得她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可是四周是沒有地縫存在的,她也隻有當作什麽也沒發生,勉強挺著腰身直直立著,隻覺得熱氣直撲腦門。

男子的唇邊勾起一抹笑,手從梓木琴上收回,收入袖中,慢慢直起身子,道:“確實不早了。”他縛手看了看天色,半晌才回過身來看向雨歇,一雙漆黑眸子裏溢出淡淡笑意,“便由本座送你出去罷。”

雖然很不好意思,也很不妥的那個說,但是眼下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她可沒那個把握可以隻身走出這迷宮一般的紫竹林。雨歇於是從善如流:“多謝師叔。”頓了頓,突然想到一件事,心裏一怔,低下頭來咬著牙,想來想去,一時反倒不知怎麽開口。

“可有何事未說?”

雨歇立馬抬起頭來,發現眼前這男子的神色淡然,嘴角依舊是掛著一抹若有還無的的笑意,臉上表情平靜,並沒有什麽不妥之處。心想這師叔還真是洞察明火,她這麽點心思居然也逃不過他的眼睛。還是說……她的情緒太明顯了?——不應當吧!她覺得自己還算是個挺高深莫測的姑娘來著。

可是既然杆子都放在眼前了,豈有不爬的道理!雨歇順水推舟,半仰著脖子,斟酌著道:“那個,師叔……其實不瞞你說,我這次是偷偷出來的,師傅他並不知曉,隻以為我在閉關。”雨歇垂下腦袋,兩枚尖利的牙齒磕在唇外,感覺有些不好開口了,可見師叔依舊是麵色淡然,甚至還有些淡薄的模樣,便又一咬牙,抬起腦袋提出了這個其實還是有些過分的請求,“師叔可不可以不要告訴我家師傅?”她畢竟是偷溜出來的啊!這說出去……多不好!

她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不再用“小妖”自稱,而是改成“我”了。

一晌沉默,紫竹林起了一陣清風,整片竹海沙沙作響,風從雨歇身邊路過,穿亭而去。男子肩頭垂落一絲烏發,他漫不經心地伸手捋過那一絲墨發,白皙的手指襯著墨黑的發很是刺眼。他動作優雅中帶著幾分慵懶的風情,嗓音低沉叫人心頭一癢:“自然。”可這不是他不說,瀟若便不會曉得的……後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隻化作了唇邊的一抹淺淺笑意。

雨歇頗有些受寵若驚之感,不想這半道上的師叔竟如此好說話,從頭到尾都沒有顯露甚麽惡意,不由便覺得自己是否是疑心病過重了些?畢竟眼前這位,怎麽看怎麽不像是個壞人呢!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並不是壞人,而她的直覺一向極準。雨歇覺得有些釋然,也有幾分歡喜,忙俯下身子,恭謹之中帶了兩分信任,語氣自然是在不自覺中帶了三分親昵的意味:“多謝師叔成全!”她這師叔確實是叫得順溜無比,沒一點磕絆。

男子的點漆眼眸微微動了一動,猶如一池被吹皺的春水,薄唇微微一扯,凝著的笑容越發懾人。“日後若是得閑,便來本座的紫竹林吧……”他一頓,加了一句:“此處靈氣,對你的修行有些助益。”說罷,雨歇便覺得身子一暖,識海中有一瞬間的煙花燦爛,讓她炫目。她心中有幾分猜到了,但也不是十分確定,便索性不言不語,隻睜著一雙眼睛巴巴地瞅著他,果見他溫和地解釋道:“那結界上的破損本座自是會修複的。你身上被本座施加了法術,日後入紫竹林便如入無人之境。”

若是在雨歇還未願意信任之前他做這番事,雨歇頂多也就聽過便罷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入紫竹林。甚至可能還會小心眼地懷疑他是不是借著這機會給自己施了什麽不好的法術。而如今,雨歇隻有感激和欣喜。“多謝師叔!”說來說去,終歸隻有這麽一句淺白到不行的話。她想換句好聽的,一時又想不到新詞。

雨歇很汗顏……沒文化的孩子真是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