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5、溫暖的笑
初一下半學期的期中考試,龐倩退步了,她隻考了全班第37名,回家後理所當然地被龐水生罵了一頓,所幸沒挨打。
龐水生拍著桌子問龐倩:“你說!你為什麽不和銘夕一起上學放學了?又為什麽要和銘夕換座位?上學期你在銘夕家做了兩個月作業,期末考就考得不錯!現在幹嗎又不去了?人家銘夕都沒嫌輔導你麻煩!你自己還偷懶了!你和銘夕同桌這麽多年你怎麽就學不會他的勤奮刻苦?你這樣子的成績將來連普高都考不上!最多隻能去念個職高你知道嗎?!”
龐倩倔強地歪著腦袋不吭聲,金愛華聽不過去了,拉過龐倩說:“你罵她幹什麽呀,倩倩長大了,這麽大的女孩子,一天到晚和銘夕混在一起像什麽樣子。倩倩成績不好,也許就是因為從小陪著銘夕坐在角落裏造成的,老師都隻顧著銘夕,哪裏還會去管我們倩倩。”
龐倩低著頭,金愛華往她腦門上敲了一下,又說,“你也是不爭氣,腦袋瓜子又不笨,怎麽能考得這麽糟?這樣子,到下學期你要是還學不好,媽媽就給你請個家教。職高我們肯定不去讀的,起碼要考上普高,將來好考大學。”
被教訓了一頓後,龐倩蔫蔫地回了房間。她咬著筆頭發了會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她的成績會掉得這麽厲害。這半個學期,她自認學得還挺認真的,英語老師布置的背誦默寫她都完成了,數學作業也從不敷衍。隻是,因為和曹老師的那番過節,她打死也不願意去辦公室向老師問問題,做不出的題就隻能自己死啃。
她不可避免地會想起顧銘夕。以前,顧銘夕會不厭其煩地給她講題,講得耐心、細致,一直會說到她明白為止。在這中間,他還要忍受她的胡攪蠻纏、插科打諢,但從來不會和她生氣。
不再和顧銘夕同桌後,龐倩曾經試著拿一道數學題去問謝益。謝益也會給她講,隻是,他講了一遍後龐倩還是沒懂,邊上的邱麗娜已經露出了揶揄的表情,龐倩就難為情了,說聲謝謝後轉回身來。後來,她再也不好意思去問謝益了。
這一次的考試,顧銘夕又是年級第一,謝益卻隻有年級第四,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每天依舊是該吃吃,該玩玩,有一次還喊龐倩一起去打乒乓球。
他問:“螃蟹,你會打乒乓嗎?”
龐倩隻會一點點,俗稱彈彈球,老實地搖頭說:“不大會。”
“走,一塊兒去玩,我教你。”謝益招呼著周圍幾個同學,“邱麗娜,胡添力,蔣磊,一起去!”
他是個乒乓高手,小時候似乎跟過教練,如今是打遍全年級無敵手。
幾個孩子輪流打球,輸5球就換人,龐倩不會打,總是連輸5球敗下陣來。謝益在邊上看不過去,說:“螃蟹,我先教你發球,你發球太差了。”
他走到龐倩身邊為她示範,貓著腰,左手拋球,右手甩拍一拉,球就打著漂亮的旋兒擊到了網那邊,胡添力接是接到了,但球直接就出了界。
龐倩心裏說一聲“好帥”,羞答答地望著謝益。
“看清了嗎,這是很簡單的一種發球,但是球會轉,對方就吃你的球,會接不到。”他又為龐倩示範了幾次,然後叫龐倩來試試。龐倩大著膽子學著謝益的樣子發球,右手一拉拍子,球是轉出去了,但直接就飛走了。
幾個女生在邊上嗤嗤地笑,龐倩知道自己很丟臉,謝益卻什麽都沒有說,小跑著去撿來球,挑著眉毛對邊上的邱麗娜說:“笑什麽,螃蟹第一個球就會轉了,很有天賦好不好。”
他把球交給龐倩後,右手很自然地抓住了龐倩拿球拍的右手,說:“你拋球,仔細看我做。”
龐倩心髒砰砰跳,左手把球拋了起來,謝益抓著她的手腕揮拍拉球,清脆的一聲響,球就旋轉著過了界,胡添力又一次沒有接到球,氣鼓鼓地去撿球了。
謝益鬆開了手,笑著問:“記住了嗎,就是那樣子用力,用巧勁。”
龐倩“嗯”了一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腕上似乎還留著謝益手掌的溫度,暖暖的,暖的她的臉都發燙了。
打完球,幾個人一身汗地往教室走,謝益不動聲色地走在龐倩身邊,低聲和她聊起天來:“螃蟹,你和顧銘夕怎麽了?為什麽這個學期,你都不和他說話了?”
龐倩心裏一驚,謝益說的沒錯,她和顧銘夕的確很久沒有說話了。
從小到大,他們一直在一起,而這幾個月,他們雖然依舊是鄰居,依舊在同一個教室裏上課,但龐倩總覺得,他們已經分離很久很久了。
她甚至都沒有在出門上學時偶遇過顧銘夕,她調整過自己的出門時間,從7點到7點半,但不管她怎麽調整,都沒有碰到過顧銘夕。而當她到了學校後,過十分鍾,顧銘夕就會走進教室。
後來,龐倩反應過來,顧銘夕是故意在她走了以後,才出的門。
龐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謝益的話,想了半天才扯了個理由:“因為班裏那些無聊的男生總是說我和顧銘夕,好煩的。”
謝益有點驚訝,問:“就因為這個?”
龐倩默默點頭。
謝益感到難以置信:“我聽簡哲說,你和顧銘夕從小到大都是好朋友,你就因為這個而不理他了?”
龐倩:“……”
“這樣不大好吧,你舍得?”謝益一邊走,一邊用球拍顛著球,他很厲害,白色的小球始終在球拍上蹦蹦跳跳。他抬起頭,漫不經心地往一個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懶洋洋地對龐倩說,“螃蟹,你知道嗎,顧銘夕剛才一直在看我們打球呢。”
龐倩心裏被重重地一撞,猛地抬頭向三樓那扇窗望去,窗邊的少年沒來得及移開視線,幹脆也不躲了,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龐倩。
龐倩卻心虛地別開了頭。
在內心深處,她不舍,且後悔。
龐倩不知道自己和顧銘夕為什麽會搞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她實在找不到機會、也想不出方法去修補他們的友誼。在學校裏,她不好意思去找顧銘夕說話,在上下學路上,他又躲著她。最關鍵是,現在的龐倩看起來過得很快樂,先不管她成績如何,她結識了好幾個新朋友,周末時也會有同學約她一起出去玩了。
這些快樂是顧銘夕無法帶給她的。龐倩有時候會想,也許她和顧銘夕的關係隻能依靠同桌來維係,當他們坐在一個教室對角線的兩端,就預示著他們會慢慢離開彼此的世界。
龐倩和顧銘夕唯一的一次說話,是在五月初的一個周日下午。
那天,龐倩咬著棒棒糖打開家門時,對麵502的門也剛剛打開,門後的少年看到她後愣了一下,原本想要走出來的,一下子就站住了。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扯開嘴角和他打招呼:“嗨,顧銘夕。”
“啊。”他低低地應了一聲,還是走了出來。
他肩上背著一塊畫板,還有一個帆布的雙肩包,龐倩和他一起下樓,問:“你去哪兒?”
“去學畫。”他說得很簡單,走到二樓時,忍不住回頭問她,“你呢,你去哪兒?”
龐倩眨眨眼睛,說:“和王婷婷去新華書店。”
“哦,是去買數學老師說的那本題庫嗎?”
“嗯。”
“你幫我帶一本,行麽?”顧銘夕說,“我都沒時間去。”
“行。”
“錢……我現在給你?”他在樓梯上站定,說,“在我包裏,你要麽自己掏一下。”
“下次再給我好了。”
“也行。”
走出樓道,兩個人一起往車棚走,顧銘夕抿了抿唇,說:“期末考又要年級調整了,上回調了4個人,這回不知道要調幾個。”
龐倩:“……”
“龐……倩。”他看著她,很認真地說,“你再多努力一下吧,別貪玩了,盡量維持在班級前25名,以後學了物理化學會更難,要是按現在的成績,你將來考高中會沒把握的。”
龐倩突然就有些氣惱了,眉毛一挑,大聲說:“你怎麽知道我沒努力啊!你憑什麽說我貪玩啊!我也想考前25名呢,又不是隨我說了算的!顧銘夕,你好煩!我知道你是第一!你很厲害!但請你不要來管我好嗎!”
說完,龐倩把小包往車兜裏一丟,跨上車一蹬就走。她覺得現在的顧銘夕越來越不可愛,越來越好為人師了。第一名很了不起嗎?謝益成績也很好啊,但他從來不會和別的同學講什麽考試啊、升學啊、名次啊之類的話題。顧銘夕怎麽會變得這麽煩!才初一呢,他幹嗎老要想到兩年後的事啊!真沒勁!
這以後,龐倩和顧銘夕的關係又降到了冰點,她幫他買來了那本題庫,但並沒有親手交給他,而是托李涵轉交給他。
五月下旬時,金屬材料公司在城西的新廠房已經開始施工了,顧國祥因此出了趟差,去北京的兄弟單位做考察,需要一個星期才能回來。
家裏隻剩下了李涵和顧銘夕,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卻在一天晚上陡生波折。
那天晚飯後,龐倩在自己房裏做作業,金愛華在洗碗,龐水生則在看新聞。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接著就響起了巨大的敲門聲,還夾著顧銘夕驚恐的聲音:“叔叔阿姨!叔叔阿姨開開門!!救命啊!叔叔!開開門!!救命啊,救救我媽媽——”
金愛華趕緊去開門,龐水生和龐倩也都從房裏跑了出來,門一打開,顧銘夕的樣子讓他們都嚇了一跳。他赤著腳,臉色慘白,神情慌張,白色襯衫、灰色褲子上滿是鮮紅的血。
龐水生第一時間衝去了顧銘夕家,在洗手間的地上發現了昏迷的李涵,她流了很多很多血,浸得褲子都濕透了。龐水生冷靜了一下,吩咐金愛華趕緊打120,又讓龐倩去拿大浴巾,裹在李涵身上為她取暖。
顧銘夕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緊張地看著這一切,龐倩走到他身邊,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身子一抖,轉頭看她,眼神一片茫然。
120來得很及時,龐水生隨車送李涵去醫院,金愛華稍微收拾了一下,帶著兩個孩子打車跟了過去。
李涵在做手術時,龐水生輾轉地聯係到在北京的顧國祥,顧國祥心急如焚,定下了晚上10點多的機票,說立刻回來。
顧國祥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淩晨3點,金愛華守著手術後的李涵,龐水生照顧著顧銘夕,連著龐倩也在醫院裏熬夜。
看到風塵仆仆跑來的顧國祥,龐水生立刻迎了過去,顧國祥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阿涵怎麽了?”
龐水生拍拍他的肩,說:“國祥,你先冷靜一下,阿涵沒有生命危險,她是……意外流產了。”
顧國祥震驚極了:“阿涵懷孕了?!”
“你不知道?”龐水生有點尷尬,“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龐水生陪著顧國祥來到顧銘夕身邊,顧銘夕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衣服上的血跡已經幹透,變成了可怖的暗紅色,他抬頭看到自己的父親,立刻站了起來。
“爸爸。”
他的聲音幹巴巴的,沙啞得厲害。龐倩本來已經困得在椅子上睡著了,此時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睛,她看到顧國祥站在顧銘夕麵前,冷靜地問:“銘夕,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顧銘夕輕輕地搖了搖頭,開始說這個晚上發生的事,“放學回家後,我和媽媽吃了飯。然後,我們去超市買了些東西,我的顏料沒有了,明天上課要用,媽媽說就當飯後散步。東西買回來以後,媽媽說肚子有點不舒服,就去上廁所,結果她一進去,就摔倒了。我跑過去看,她……她流了很多血,說肚子疼……我……我沒辦法把她扶起來,就去找龐叔叔了。”
顧國祥沉吟了一下,問:“你和媽媽去超市除了買顏料,另外還買了什麽?”
“買了作業本、圓珠筆,還有衛生紙、洗發水,還有……”顧銘夕很仔細地回憶著,“還有米,媽媽買了一袋米,說家裏米快吃完了。”
龐水生的麵色凝重起來,顧國祥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問:“米,是多少斤的?”
“大概……是10斤。”顧銘夕注視著父親的眼睛,“爸爸……”
“好了,別說了。”顧國祥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媽媽從超市,一直提著那10斤米,還有其他東西,一路走回來?”
顧銘夕點了點頭。
顧國祥突然淒慘地笑了起來,身子都晃蕩了一下,龐水生急忙扶住了他,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說:“水生,你瞧,你瞧!我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龐倩其實不懂顧國祥問的那些問題和李涵生病有什麽關係,但是她知道顧國祥說的最後那句話,是在諷刺顧銘夕。
顯然,顧銘夕也知道,但是他和龐倩一樣迷茫。他低著頭站在那裏,眼神裏有些不知所措,臉色很差很差。他的衣衫淩亂,上麵血跡斑駁,襯衫的短袖空空地懸在身邊,身子微微地發著抖。
兩天後的早晨,顧銘夕起了床,他嘴裏咬著一支“不求人”,低頭用棍子那端的小爪子扒拉著鬆緊帶褲腰,給自己穿上了褲子。然後他又咬來一件T恤,坐在床上,雙腳撐開衣服下擺,彎腰將衣服套在了身上。
夏天了,他穿衣服已經很熟練,隻要有一支“不求人”,就完全不需要他人的幫忙。
顧國祥已經去上班了。顧銘夕穿好衣服,去衛生間洗臉刷牙,所有的事都用腳完成,慢是慢了點,但全部都可以自己做。洗漱完畢,他去冰箱裏咬出一袋麵包,直接放在桌上,低頭吃完。最後,他去到父母的房間,彎腰對床上的李涵說:“媽媽,我去上學了,你自己沒事吧?”
李涵睜開眼睛,對著顧銘夕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頭發,虛弱地說:“媽媽沒事,等一下你奶奶會過來的,你管著自己就行。”
“嗯。”顧銘夕點點頭,“那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別騎車了。”
他愣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了,媽媽再見。”
顧銘夕背上書包出門下樓,走出樓道,他看了看車棚方向,看到了自己的那輛自行車,思考了一會兒後,他向著大院的大門走去。
從家裏走去學校,需要45分鍾,顧銘夕在街上大步走著,他走得很專心,幾乎目不斜視,也不會去在意路人凝聚在他身上的異樣目光。
初夏時節,天氣微熱,他走得有些快,慢慢的額頭上就沁出了一層薄汗。這一條路,顧銘夕走了不止一次了,隻是這一次,他越走越覺得奇怪,心裏漸漸浮起一陣毛毛的感覺,終於,他停下了腳步,倏然轉身。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個穿著粉紫色連衣裙、紮著馬尾辮的女孩正站在他的身後5、6米遠處,見他轉身,她也停下了腳步,背著書包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他。
顧銘夕目光平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龐倩則歪著頭看他,還吐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金色的晨光披灑在顧銘夕的身上,他迎著朝陽,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突然就笑了起來。
那久違的笑容是那麽熟悉,溫暖地擊中了龐倩的心,她癡癡地看著他,隨即,也綻開了微笑。
兩個孩子麵對麵地站在街上相視而笑,龐倩晃晃悠悠地走到顧銘夕麵前,抬頭看他,皺皺鼻子說:“別笑了,虎牙又露出來了,好幼稚。”
顧銘夕立刻就閉上了嘴,他踢了一腳地上的小石子,問:“你在幹嗎?”
“什麽幹嗎?”龐倩裝傻,“我去上學啊。”
“你為什麽不騎自行車?”
“我高興。”龐倩揚著下巴問他,“你又為什麽不騎自行車?”
“……”他收起笑,默了一會兒,說,“我前些天騎車回家,被人撞了一下。”
“啊?撞傷了嗎?我都不知道!”龐倩伸手去拽他衣服,“你有沒有事啊?”
顧銘夕扭著身子躲了一下,低聲說:“摔的時候,腿上擦破一塊皮,有塊大淤青,其他沒什麽。”
“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啊!笨死了!”龐倩埋怨著,立刻蹲下去擄顧銘夕的褲腳。
“說了是人家撞我,又不是我撞人家!”顧銘夕躲不開,褲腳已經被她擄起,她看到了他小腿上的傷疤,真的是挺大的一塊。
“有沒有去醫院啊?那人賠錢沒?”龐倩著急地問,手指去碰碰那塊破了皮的淤青,顧銘夕疼地後退了一步:“很疼的!別按!”
他用腳尖輕輕地踢踢龐倩,“起來啦,別看了。”
龐倩板著臉站起來,又問他:“抓住撞你的人了嗎?”
“我怎麽抓啊?”顧銘夕聳聳肩,空袖子晃啊晃,“那人撞了我,一下子就跑了,把我車都撞壞了。”
龐倩撅起嘴:“你怎麽都不說的。”
“和誰說?”顧銘夕又笑了一下,“也沒什麽大礙,過幾天就好了。”
“那你這幾天就走路上下學?”
“嗯。”
“那得走好久!”
“還好,路上可以默背英語課文。”
“你真沒救了!”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走在路上,一會兒後,龐倩說:“顧銘夕,以後咱倆還是一起上下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