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519 六等星之夜

入夜之後,維羅妮卡靠在自己的魔導裝甲的腿上,看著圍坐在村前廣場的火堆旁的士兵們。

村民們騰出來的房間不多,步兵部隊為了讓維羅妮卡的部下都有房間休息,自動讓出了房屋,他們今晚會在篝火旁邊度過。

維羅妮卡並不是出於對步兵們的同情才留在房外,這些天她已經習慣在自己的魔導裝甲裏麵睡覺了,過去她總覺得魔導裝甲的駕駛艙又小又不舒服,尤其是換用了德國的裝甲之後,比起英製裝甲那寬大的駕駛艙,追求緊湊的德國新式裝甲的駕駛艙格外的不舒服,艙室內十分的狹小,操縱的時候動作幅度稍微大一點就會碰上艙壁。最令人討厭的是,這狹小的駕駛艙讓維羅妮卡的長發動不動就夾進縫隙裏,每次訓練維羅妮卡都要體驗一次頭發被硬生生扯斷的鑽心疼痛。

維羅妮卡不止一次申請把隊長機換回英製裝甲,但波蘭政府已經下定決心要全麵換裝德製裝甲。在德國戰姬部隊和英軍戰姬部隊交手那出色的交換比盡人皆知的現在,維羅妮卡的要求完全被無視了。

但是經過幾天的戰鬥,維羅妮卡對自己的機體的觀感已經完全改變了。優秀的機動能力,必要時候靠譜的正麵防禦,還有可以隨時起跳的特性和低矮的造型,所有這些好處在過去的戰鬥中維羅妮卡都體會極深。戰鬥最激烈的時候,維羅妮卡甚至產生了一種裝甲像個有意識的拍檔在回應自己的操作的感覺,它和自己心意相通。

剛剛成為戰姬的時候,維羅妮卡看過一張漫畫,畫的是一名戰姬悲痛欲絕的對自己破損的魔導裝甲舉起手槍,看起來就想要送它一程減少它的痛苦一般。維羅妮卡對這張可能是來自德國的漫畫不以為然,但現在,她回想起那畫麵,突然覺得自己能理解那畫的作者想要表達的感情。

現在,隻有呆在自己的裝甲身邊,維羅妮卡才會感到安心。她知道一旦自己睡到床上,一定會做噩夢的,夢見猙獰的俄軍魔導裝甲,夢見那些戰死的姐妹。

隻有在背靠著自己愛機那堅實的裝甲的時候,維羅妮卡才能像現在這樣坦然的回憶這幾天經曆過的一切。

她不由得想起那台被自己近距離命中背部的俄軍魔導裝甲,即使是厚重的俄軍裝甲,背部的防禦也遠比正麵要差,維羅妮卡的槍彈直接打中俄軍裝甲背部的散熱片,切斷了俄軍裝甲的魔導潤滑液導管,還閃著藍光的潤滑液不斷的從維羅妮卡留下的彈孔中流出,滴落在地上,緩緩暗淡下去。

那場景簡直就像是人類的血液在漸漸凝固一般。

俄軍的裝甲似乎想要轉身,但它的左腿失去了太多傳遞魔導潤滑液——雖然叫潤滑液,但實際上這種**是魔導機構運轉必不可少的中介物質之一,潤滑液的流失導致裝甲左腳的轉動機構變得乏力。而俄軍戰姬顯然還不知道自己的魔導裝甲出了什麽問題,於是她像往常一樣分配力道,試圖讓裝甲原地回轉。

維羅妮卡就這樣看著俄軍的裝甲摔倒在地上,把最脆弱的兩腿之間的胯部暴露在維羅妮卡的槍口下。

維羅妮卡確信自己的炮彈直接擊穿了胯部的那些轉動機構,胯部的防禦主要是應對地雷的,無法阻擋維羅妮卡的50毫米炮炮彈,維羅妮卡看見有血從被打爛的傳動機構的縫隙中流出,那是真正的紅色的血液。

當時的維羅妮卡內心產生了一個怪誕的想法:簡直就像這魔導裝甲來了大姨媽一樣。

此時此刻維羅妮卡又回想起自己當時這莫名的感想,突然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一定是因為激烈的拚殺,變得不正常了。

不知道戰爭繼續下去的話,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就算能活著等到終戰,自己也不再是開戰前的自己了吧?

維羅妮卡抬起手,看著手指上的老繭。等戰爭結束的時候,自己還會有心情重拾小提琴嗎?自己還能彈奏出那些音符麽?

到那時候,聆聽音樂還能感到曾經體驗過的那種感動麽?

“維羅妮卡!”這時候,有人呼喚維羅妮卡的名字。

她循聲望去,看見艾麗卡正拿著什麽東西小跑過來。

“這是我在村裏已經逃走的富人家裏找到的,你看,是小提琴!”

“你怎麽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呢?”維羅妮卡皺起眉頭,“我們是波蘭軍隊,我們職責是保護波蘭的領土和人民的財產!”

“可是,等我們也後撤之後,這小提琴就會成為俄國人的戰利品了!”艾麗卡毫不退讓,“多可惜啊,我不懂小提琴,但也能看得出來這是做工精良的好東西。不信你看!少校先生也認為還是拿走比較好,等戰後再把它還給主人就行了嘛!”

維羅妮卡無法反駁,隻好從艾麗卡手中接過琴盒,打開查看起小提琴的狀況。

確實是一把好琴,而且看得出來主人很用心的保養,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把這樣一把小提琴給留在家裏——而且走的時候還沒把琴弓和琴弦鬆掉!

維羅妮卡把琴拿出來,盒子放到一邊,靠著魔導裝甲的腿部立起來。緊接著她把小提琴架好,輕輕用手撥弄了一下琴弦。

很好的音色,幾乎都不用調整。

維羅妮卡深吸一口氣。

她想都沒想就開始拉自己最喜歡的《愛的歡樂》,悠揚的琴聲立刻傳遍了整個村莊廣場。雖然《愛的歡樂》是一首提琴和鋼琴的協奏曲,但維羅妮卡的獨奏同樣動聽。

維羅妮卡巧妙的利用賦格技巧,來填補應該又鋼琴來填補的那些“空隙”,將這首歡快的曲子演繹得完美無缺,光是聆聽那旋律就有種雀躍的情緒在內心躁動。

一曲結束後,士兵們全都鼓起掌來,維羅妮卡起初有些驚訝,可她馬上控製住自己,拉動琴弦繼續演奏。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維羅妮卡都沉浸在演奏中,她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就像她在成為軍人前那樣盡情享受著演奏音樂帶來的快感。

她又想起音樂廳那裝飾華麗的拱頂,想起從舞台頂上落下的聚光燈,想起台下坐滿賓客的坐席。

她想起第一次獨奏的前一天晚上,她緊張得連琴弓都握不住了,那時候她哭著對母親說自己舞台太可怕了,自己不要去演奏,不要去當小提琴家了。當時同樣是小提琴家的母親握著她的手,給她講述自己小時候第一次上台的經曆。

維羅妮卡回想起母親溫柔的話語,拉動琴弦的動作也變得柔和起來。她此時演奏的正是她第一次登台時獨奏的曲子,這是一首簡單的、適合剛入行的小孩子演奏的曲子,當時為維羅妮卡伴奏的男孩現在也在軍隊中服役——

是的,在軍隊中服役。

維羅妮卡睜開眼睛,舊時代的幻影潮水般的褪去,出現在眼前的景色中沒有套著紅色絨布的華麗坐席,沒有聚光燈,沒有地毯,沒有裝飾奢華的穹頂。殘留著細雪的地麵上一群穿著軍裝的士兵席地而坐,所有人手裏都拿著罐頭或者其他軍隊配給品,唯一的光源是半死不活的篝火,而頭頂上——

頭頂上是澄澈的夜空,漫天的星鬥閃亮迷人。

維羅妮卡抬頭看著天空,突然生出感歎:“隻有星空,永遠不會受到戰爭的影響呢。”

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天空,和群星對視著。

維羅妮卡腦海裏,有一段旋律毫無預兆的出現,她馬上認出來那是她剛剛成為戰姬那一年聽到的曲子——林有德創作的《星空》。

維羅妮卡不知道這是林有德從另一個世界的一款叫《120日元之冬》的遊戲中抄來的曲子,她隻覺得這首曲子特別適合用來描述她現在的感受。

她沒有聽過這曲子的小提琴版,但她可是出身音樂世家,從小就接受音樂訓練的小提琴家,隻要她見過譜子的曲子,她都有信心用小提琴演繹出來。

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拉起琴弦,悠揚又帶點感傷的旋律從琴弓與琴弦之間流淌而出,滾落在雪地上,星空下。

第一段主旋律結束後,維羅妮卡用撥弦技巧演奏著應該由吉他負責的賦格,同時趁這個機會微微昂起頭,看著星空。

——你們看見了麽。

她用音樂呼喚著那些犧牲的部下。

——在戰場上,也能看見這麽清澈這麽美麗的星空喲。

賦格結束,維羅妮卡再次拉起主旋律,這個時候她的淚水已經止不住的從眼眶中滾落,這些天來失去部下時被硬吞進肚子裏的眼淚,似乎一股腦兒的都湧了出來。

淚水順著維羅妮卡的眼眶滾落,落在小提琴上,隨後滴落在地。

整個村莊廣場都十分的安靜,每一名步兵都神色凝重的聆聽著這旋律,雖然他們很幸運,到現在還沒真刀真槍的打上一仗,但戰場的氣氛早就感染了他們,恐懼和不安早已侵入他們的內心,他們隻能用大聲喧嘩、喝酒還有打鬧來排解這些。可此刻這不應存在於戰場上的提琴聲,卻讓他們安靜下來,或者凝望著天空,或者注視著冰雪消融後開始有青草露出尖尖角的大地。

遠方時不時響起炮聲,爆炸的閃光偶爾會點亮地平線,但此時,廣場上的士兵們似乎都暫時忘記了這一切。

還留在村莊裏的村民們也都走出家門,或者趴在院子的籬笆牆上,或者靠在牛欄的門柱上,聽著這旋律。

“比財主先生家的小姐拉得好多了。”這是穩重的,大叔的聲音。

“人也更漂亮。”這是輕浮的小夥子的聲音。

“會是個好母親。”這是大娘慈祥的聲音。

“可惜,要上戰場了。”這是低沉的、充滿惋惜的老頭子的聲音。

於是村民們的交談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士兵們那樣,默不作聲的聆聽著又回到旋律最開始部分的提琴演奏。

沒人去問為什麽又從頭演奏這曲子,更沒人要求換一首。

所有人都像對待易碎品一般,小心翼翼的嗬護著這優美、又透著點哀傷的旋律。

開始有人在胸前劃十字,小聲的為美麗的提琴手和她的部下們祈福,也為所有置身於這場戰爭中的人們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