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夜半繁星照我家
終於到了莫斯星。兩人隨著人流默默地下艦，到了航空港大廳，伊蘭幾次欲言又止。她很想自己掉頭走開，兩人各奔東西，但始終說不出“再見。”他們是同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們是隊友，盡管不是正式的，但到底有過同仇敵忲的情誼。前不久霍斯北還請她喝過果汁，坐過懸浮車，兩人同了一路，路上還聊得挺友好。結果她自顧自回家，把他孤零零一個人撇在陌生星球的航空港，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總要把他安排好，至少知道他能安排好自己，才能放心離開吧。伊蘭無奈開口道：“你定了怎麽走嗎？幾點航班？”她打算最多也陪著他等，等到他的下一站航班來了，送他上艦，她再回家，好歹全了這份同學道義。
霍斯北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通知家裏人來接了嗎？”
伊蘭皺眉，他管那麽多幹嘛？她搖搖頭：“我自己會回家。”再次問道，“你的航班定了嗎？”
霍斯北臉色一沉，說道：“你自己回家？這裏現在是半夜。”這趟航程在圖朵主星的淩晨六點出發，到達莫斯星時正值午夜十二點，她清楚得很，才特別不好意思這時候把霍斯北撇下。
她還想追著霍斯北問他的打算，他已經一把拉起她的手：“走吧。”他大踏步往外走。
伊蘭急步跟上。“去哪兒？”她滿頭霧水地問道，一時忘了抽回自己的手。
“懸浮車在哪裏租？”霍斯北拉著她走出航空港，左右四顧。
“這邊，”伊蘭下意識接道，旋即急喊，“哎，你想去哪裏呀？你別亂跑，這裏的航班真的很少，你錯過了就要等很久，不要租車了，這裏都是農莊，沒有多少好玩的地方。”這回是伊蘭反過來拉著他，試圖阻止霍斯北頭腦發熱的舉動。
霍斯北沒搭理伊蘭，任由她在旁念叨，訂了一輛車後，拉開車門，對伊蘭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伊蘭張大了嘴，愣了片刻，立馬反對道：“我不要你送，你自己都不熟悉這裏，我陪你等航班吧。”
霍斯北輕笑：“你可以指路。”不由分說地把伊蘭推進了車。
“怎麽走？”他問道。
伊蘭一貫不喜拉扯，就這樣又一次被迫上了車後，心裏有些氣惱，生硬地說道：“我不要你送。”
車裏的氣氛一時僵持，伊蘭透過車窗望著外麵，四周空曠寂靜，夜色正深沉。她心一軟，霍斯北終歸是出於好心，於是緩了聲音說道，“我陪你等吧。”
霍斯北輕聲說道：“晚上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不由分說就開動了車子，漫無目的開出一段後才轉頭微笑道，“去哪裏？我把你送到了就回來，不會麻煩你的。”這種情形下，硬是回航空港就沒必要了，一般人推辭兩下就會報個住址索性回家。
伊蘭低著頭，既有被人強勢作主的惱怒，也有泛著澀意的感動。這些年來，從來沒有人送她回家，也從來沒有人提點過她晚上獨自回家不安全，她一直是一個人走這條回家的路，原本沒覺得怎麽樣，此時經他這麽一說，她居然感到她那顆一意要向小強學習的心沒來由地脆弱了幾分，難過了幾分。
霍斯北見她不說話，坦言道：“我回圖朵主星，已經查過了，今天上午剛過了一班，所以最早要三天後才有航班。我先送你回家，這幾天就在莫斯星到處看看。”他盯著伊蘭，見她沒應聲，頓一下後特意說道，“我以前沒來過，正好算是旅行，真的不會麻煩你。嗯，走的時候就不來向你告別了。”霍斯北很少這樣對人長篇解釋過，這時娓娓道來，語氣刻意放得輕緩，隱隱透著無奈。
“伊蘭農莊。”伊蘭抬頭說道。
“嗯？”他目露不解。
“我的農莊。”伊蘭伸手，把駕駛路線終點設成了自己的農莊，好心好意要送她回家的人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她再推拒就不是矯情，而是無情無義了。
“伊蘭農莊。”霍斯北跟著低聲念了一遍，笑著問道：“你的？”
“不算是。”伊蘭完全泄氣了，沒多說。
霍斯北“哦”了一聲，語氣輕快，顯然誤解了什麽。
一路沉默。到了農莊的時候，都快到半夜兩點了。伊蘭下車後繼續沉默，她不知該說什麽。感激是一定的，但是毫無心理準備地把自己的窩點暴露在人前的那種不喜也是淺淺有一點的。
霍斯北四下裏一瞧，周圍很安靜，都是農田，眼前一幢兩層小樓沒有燈火，靜悄悄地融在夜色中，他壓低了聲音說道：“伊蘭，你家人都睡下了，你快進去吧，我等你進去就走了。”
伊蘭往前走幾步，回頭看去，滿天繁星下霍斯北靜立在車旁，目送著她，甚至在她望向他的時候露出了一個微笑。今晚夜色清亮，他的微笑和善意都不容她忽視錯認。她頓住腳步，暗自歎了一口氣，半夜三更的，讓人家不辭辛勞地送回來，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然後再讓人家黑燈瞎火地自己摸索回去，連門檻都不讓人踏進，這種事她做不出來。
她折回身，說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進來坐坐吧。”
“不麻煩嗎？”霍斯北聞言有些受寵若驚，他很快應道，“謝謝。”夜色中，他的眼神明亮而欣喜。
伊蘭打開門禁和照明係統，率先進去，然後帶著歉意對跟進來的霍斯北說道：“地方很小，你先在這裏坐一下。我已經一年沒回來了，恐怕很髒。我先去大概收拾一下，家裏什麽都沒有，一時找不出吃的，你別介意。”
“你一個人住？”霍斯北緊緊盯著她，臉上驚疑不定。
既然說開了，伊蘭倒無所謂起來。“是的。”
霍斯北猛然握住她的手腕，很嚴肅地說道：“為什麽？”
伊蘭真心無奈，但那也不是不能對人說的事。“我是孤兒。”她輕聲回答。
她完全不想麵對霍斯北此時的眼神，那種驚訝、不可置信、沉重的歉意和毫不掩飾的痛惜。伊蘭斂下眉，被人明明白白同情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我得去收拾一下，你先坐。”她掙脫霍斯北的手，轉身去找阿悠。
幸虧阿悠有輔助家居功能，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做清潔工作，因此房子看起來沒人氣，倒不是特別髒。她先到廚房看了一眼，又想歎氣，什麽儲備食材都沒有，想了想，就在星網上迅速訂了幾樣，都是莫斯星的農產品，再加一些營養劑，一早就能送到。如果霍斯北那時候還沒走的話，可以做給他吃，總要有個待客的樣子。
說到待客，她馬上想起了鍋碗瓢盆。這些年，因為在餐廳工作的原因，對餐具的門道也很清楚，耶裏先生給她介紹了一些購買便宜餐具的地方，也因為她是真的要把莫斯星當做住一輩子的地方，有時如果幸運淘到便宜的餐具，她也會掂量著購買，讓阿悠簽收，完全就把這裏看做自己真正的家一樣盡心盡力地一點點布置。她把儲藏室打開，籲了口氣，兩副碗碟還是有的。
隨後她直奔樓上，自己的臥房書房先略過，徑直到客房查看，裏頭空蕩蕩的，除了必要的簡單家具就再無其他。床是有的，被褥卻沒鋪上，原本剛來時小樓裏都配好的，因為沒人住這間，她就收了起來。這會兒連忙找出來，指使阿悠快速拿去消毒幹燥。伊蘭又去客房的洗漱間檢查一番，添上必要的洗漱用具。
收拾妥當後下樓，見霍斯北規規矩矩地坐在客廳裏，沒到處亂晃，隻是抬首望向她時臉上的表情沉默又複雜。伊蘭自己這時候已經完全走出傷感的情緒了，她正在發愁對霍斯北的安排。
“我這裏很簡陋，不過有間客房，可以住人。這裏全都是農莊，隻有航空港旁邊的行政中心那裏有一家旅館，你也可以去那裏住。你自己選。”她說道。
“住這裏可以嗎？”霍斯北的聲音中帶著小心翼翼。
伊蘭笑道：“當然可以。”她早有心理準備，這會兒離天明也沒幾個小時了，讓他在客房小眯一覺，稍稍休整一番，等明日再客客氣氣把他送走，她也算盡到了地主之誼。
“謝謝。”霍斯北說道，語調前所未有地輕柔。
伊蘭差點要打寒顫，她忍著頭皮發麻的感覺客氣回道：“應該我謝謝你送我回家。”
霍斯北定睛瞧著她，不知怎地再次聽到回家兩個字，他覺得刺心。他的視線越過她的臉龐，觸及她背後空落光潔的客廳牆壁，不大的客廳裏一目了然，即使他們已經在裏頭，也掩不住那股久未人居的寂寥和空曠，伴隨著鼻尖隱約的塵氣，讓霍斯北心頭更是說不出的難受，又見她與尋常無異，言笑晏晏，那種難受感更是悶緊了在胸腔裏發酵。他迅速垂眸掩去了眼中的情緒，輕聲說道：“伊蘭，你不用這麽客氣，是我麻煩你了。”
伊蘭頭疼，她感覺和霍斯北的語言循環怪圈又要開始了。她忍不住微微吸氣，如何能不明白霍斯北此刻分外的小心是為了什麽，她停頓了一會，索性坦然說道，“你別同情我好嗎，我其實過得挺習慣的。”
霍斯北默默地凝視著伊蘭，良久才仿佛很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好。”
“來，我帶你上樓，已經很晚了，我們早點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