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處位於一整排灰蒙蒙的磚瓦房之間的廢墟,在外人看來異常明顯。

它突兀地出現在那裏,像是那常年昏暗的弄堂被一把巨劍劈出來的巨大傷口。

各種淩亂的腳步聲在弄堂口飛馳而過,路人往往都隻是往那處顯而易見的空白投去漫不經心的一瞥,然後以匆忙的腳步消失在弄堂口。

入夜的時候,會有暖暖的橘色燈光從那處空白的左右兩邊打下來,照出位於空隙底部的那片廢墟。

沒有人處理的殘垣碎瓦就那樣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經受著一天天的日曬雨淋。

偶爾有幾隻黑色的螞蟻,或是不知名的昆蟲從殘垣底部的碎片下慢慢爬出來,奔著能給它們提供光和食物的其他住戶而去。

弄堂的好幾麵水泥牆上,都已經被白色的糨糊刷上了一張張拆遷辦的通知和指示,那些白紙黑字的告示同樣經曆了前幾日的大雨,邊邊角角都已經卷了起來,有些甚至已經被冬日的寒風給刮到了地上,上麵布滿了髒兮兮的鞋印。

也許再過不久,本來居住於此的家家戶戶就將一個個搬離出去,搬到那些明亮寬敞的地方去,再也不用忍受這條巷子裏常年的陰暗和潮濕。

桑燕綏頂著凜冽的寒風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寒假裏學校的宿舍要進行整修,學校辟出了地方給外地學生暫住,把本地的學生統統趕回了家。

她在那些經過好幾天的風吹雨淋而變得破破爛爛的告示前停了下來,出神地盯著它們看了很久。

是了。

再過不久,這個常年不見天日的地方就會被推土機一寸一寸地碾平,會有毫不留情的陽光筆直地照射下來,藏在這裏的一切陰暗都將無所遁形。

再過不久,不會再有人記得這裏曾經存在過這樣一條狹長幽深的小巷,終年不斷的濃重油煙味也將就此終止,路過弄堂口的人們再也不用紛紛掩著口鼻倉皇而去。

再過不久,她連僅存的回憶都會隨著這片式樣統一的磚瓦房消失,最後不知所蹤。

一隻骨節修長的手從旁邊伸過來,輕輕地拍了她一下。

桑燕綏回過神來,伸手指一指身後破敗蕭條的窄小閣樓,在入夜時分的光暈裏笑得有些勉強。

“我到了。”

“那……三周後見。”

“嗯。”

蕭清和站在小巷裏交錯的光影邊緣,對她擺擺手,算是告別。

這樣平淡安靜的對話。

他們之間始終如此,安定而平靜,就連每一次的對話都像是一出寫好了的劇本,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

和她與另外一個人之間的感情,有著天壤之別。

那人所表達出的感情始終是鮮明的,滿溢在他的每個眼神和每個動作裏,由恨到愛,由悲傷到絕望。

她依稀記得那場大雨裏那人的眼神,他平靜地笑著,眼神裏深藏著絕望的荒涼。然後,他看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他的視線。

桑燕綏想,他們都知道,這就是最後的訣別了。

她沒有辦法回頭也無法再回頭,於是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到過去。

“清和。”

桑燕綏突然揚聲,叫住了已經走到十幾米開外的蕭清和。

她從未當麵叫過他的名字,和他的相處也始終帶著疏離感,哪怕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她已經把蕭清和當成在繼夏知恩之後,自己唯一的朋友。

隻因他始終站在那裏,望著她,守著她,等著她。

蕭清和側過頭來,半張臉在弄堂裏搖曳的燈光下有點朦朧,她看得不甚清楚。

桑燕綏踮起腳尖,微笑著舉起了自己的手。

“謝謝你……”她說,“還有,三周後見。”

蕭清和隻詫異了一秒。

他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桑燕綏笑著朝他舉起的手,他也聽見了她的那聲“清和”。

蕭清和閉了閉眼睛,在這片曖昧的橘色燈光裏沉靜下來。

在這一刻,他突然感到鬆了一口氣,像是多年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他忍不住轉身,一貫清冷的目光多了幾分溫柔。

他看到桑燕綏低下頭去找鑰匙,鬢角邊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然後——

他同時也看到了,那扇破舊的木門從裏麵被打開了。

“你回來幹嗎?”

女人嘶啞的怒吼從門裏麵無比昏暗的空間裏傳了出來,伴隨著一個無比響亮的耳光。

“家裏沒有閑飯給你吃!”

“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媽……”過了好幾秒,熟悉的女聲弱弱地響起,“學校放假,沒有地方住……”

蕭清和看到女人木著臉,湊上前盯著桑燕綏看了好一會兒,終於一把拽住她的肩膀,把她拖進了那個黑黑的小屋子。

木門被“哐”的一聲關上了,震得人的耳朵嗡嗡直響。

過了一會兒,又有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

“你是死人啊!回來不會拖個地啊?沒看到家裏這麽髒?”

那扇像是不被所有光線照顧的門扉裏,自始至終都沒有亮燈。

那人說,我為什麽要去打擾她。

那人說,她好不容易離開了那個有我的黑暗世界。

蕭清和一開始是不太理解的,他知道他們之間有著他難以介入的過往,他知道他們之間有著他永遠無法理解的感情,他知道那個叫桑燕綏的女生,曾經無比虔誠地把那人當成黑暗裏唯一的光。

而今,他似乎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為何那人放手,明白了為何那人會對他自己所存在過的世界,下了黑暗這樣的定義。

這種讓人無法理解的世界。

蕭清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凜冽的寒風刮過他的皮膚,生出絲絲隱隱的痛。

“我說,你還是……快點帶她離開這個地方吧。”

忽明忽暗的煙頭在轉角處閃現著,蕭清和循聲望去,發現有人故意隱沒在那邊的黑暗裏。

那人叼著一根煙頭,趿著一雙劣質的人字拖,以一貫吊兒郎當的姿勢從拐角處走出來,半張臉在昏暗的光線裏忽隱忽現。

夏知恩略顯平淡的視線從站在那裏的蕭清和身上掃過去,又依次掃過那些曖昧的橘黃色燈光,最後,他的視線落在這條巷子裏唯一沒有亮燈的閣樓上。

“我以前做夢都想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

“隻可惜……”他這麽說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夾在兩根手指間的煙,“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希望……”他抬了抬下頜,又彈了彈手裏隻剩一小半的煙頭,“你可以帶走她。”

那是一把從半空中砸過來的,生了鏽的剪刀。

然後是竹製的掃帚、塑料的拖鞋、還沒擰幹的拖把,任何可以看到和拿到的東西,統統都被拿來當成了武器。

桑燕綏東躲西藏,伸手擋住那些從半空中飛來的物體,因為做家務挽起了袖口而**的手臂上,頃刻就多了好幾道擦傷和血痕。

屋子裏沒有開燈,隻有從外麵照射進來的一小片冰涼的月光。

蔡筱瑜氣紅了眼,隨手拎起一隻放在角落裏的鉛桶,哐啷一聲朝桑燕綏扔過來。

冷硬的鉛桶撞上女生用來保護頭部的手臂,裏麵盛著的半桶涼水朝桑燕綏兜頭澆下。

“媽……”

女生終於忍不住哀叫一聲,濕淋淋的涼水從頭發上淌下來,又順著發尾淌進脖子,在寒夜裏帶著刻骨的冷意。

“不要叫我媽!誰是你媽!”

所有擺在客廳裏的,可以隨手拿起充當武器的東西都已經被扔了出去,蔡筱瑜在屋子裏四處打轉,繼續尋找著可以使用的物品。

“白白當人家的娘當了那麽多年,居然一分錢都不留給我!”她咬牙切齒地冷哼,氣急敗壞地揚手又給了桑燕綏一個耳光,“幫你養女兒養到那麽大,居然一厘錢都舍不得留給我!我就是拿她的東西又怎麽了!死人還不是一樣不知道!”

桑燕綏聽不懂繼母在說什麽,她捂著臉縮在牆邊,看到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疼得直想哭,又努力忍住了。

冷冷的月光裏,她看到地上有一滴新鮮的血滴,大概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那滴血濺落在屋子裏的水泥地上,由一個中心點向四周散射出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

桑悠寧光著腳,蹺著二郎腿坐在破舊的沙發上,悠閑地塗她新買的指甲油,濃妝豔抹的臉上盡是譏嘲。

她旁若無人地塗完了指甲油,舉著十根尖尖的手指,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不甚清晰,卻充滿了譏諷表情的臉。

桑燕綏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看見妹妹朝著她的方向,對她做出了無比清楚的口型。

——活該。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給我滾出去!”

許是終於累了,繼母喘著粗氣,趿著塑料拖鞋走過來,毫不憐惜地揪住桑燕綏濕淋淋的頭發,打開大門,用力一推,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弄堂裏的燈已經滅了一半。叮叮當當的碗碟聲從幾個窗口傳出來,伴隨著嘈雜的電視節目聲,間或有“哎呀,我要看的節目已經開始了,你搶什麽搶”的抱怨,或者“小孩子看什麽電視啦,趕緊做功課去”之類的屬於大人的聲音。

桑燕綏背倚著牆,聽著此起彼伏的聲音,慢慢地坐了下來。

她把臉埋進自己的膝蓋裏,眼睛有些幹澀。渾身上下的衣服已經濕透,整個人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在外的手背很快就因為刺骨的寒風而開裂,幾道蜿蜒在那裏的猙獰血痕崩裂成幹燥的傷口。

她坐在地上,僵硬地維持著這個姿勢,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以前的每一個這樣的夜晚,總有一個記憶中的少年出現,那個少年在這凜冽的寒風中笑著從對麵走過來,然後朝她伸出一隻手。

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有人摸索著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下意識幫她擋掉了一部分寒風。

桑燕綏能感覺到那人的手舉起來了,他的手在半空中懸了很久,終於,很輕很輕地,放在了她濕淋淋的頭發上。

她聽見那人低沉的聲音:“燕綏,沒事了。”

有鹹澀的**從眼眶裏流出來,“吧嗒”一聲掉在地上濺開,一滴,兩滴,三滴……

他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沒事了。”蕭清和低聲地重複著,本來置於她頭發上的手放了下來,覆在她冰涼的,帶著新鮮血痕的手背上。

“不要哭了。”他說。

“燕綏,我帶你走。”

“吧嗒吧嗒。”

人字拖踢踢踏踏的聲音,緊隨其後被扔出來的,是一截還在燃燒著的煙頭。

那截未掐滅的煙頭閃著橘黃色的火星,在半空中劃過一道不長不短的弧線後,剛好掉在了桑燕綏的麵前。

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桑燕綏從雙膝間抬起頭來,無神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那個把煙頭扔出來的人趿著人字拖走過來,在這寒風瑟瑟的冬季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衫,扣子隨隨便便地隻扣了下麵幾顆,人字拖也隻是馬馬虎虎地卡在腳趾間,像是存心要彰顯主人的漫不經心。

他沒有去看正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桑燕綏,而是用自己的拖鞋踩上了還在燃燒著的煙頭,在上麵翻來覆去地碾了好幾下,直到把那些火星完全熄滅。

“打擾到你們真不好意思……”夏知恩無奈地聳聳肩,“我不知道你們會坐在這裏……”

他刻意不去看桑燕綏,但視線卻有意無意地落在他們交握著的手上。注意到他的目光後,蕭清和下意識地握緊了桑燕綏的手。

“感情還是蠻不錯的嘛。”他歪著腦袋,雙手插在口袋裏,笑了起來。

桑燕綏看著他,看著和她一起長大的少年站在那裏,他的眉眼都未曾改變,她還能認出他來。

眼前的這個人明明還是那張記憶中的臉,眉眼間的神色,卻是全然的陌生。

在她的記憶裏,那個名叫夏知恩的少年應該是溫暖的,從眉梢到眼角都遍布著那種讓人安心的暖意,那些溫暖曾經灌進了她的心裏,沿著她的血脈蔓延滋長。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那些溫暖和熟悉不知何時早已從他身上消失,空留下現在這張表情麻木的臉龐。

她看著淡白色的月光順著夏知恩單薄的肩膀朝自己的方向淌了過來,給她的眼睛裏灌進一片空白。

她開始恐慌起來。

她似乎正在遺忘一些東西,她就要認不出他來了,她就要認不出,她發過誓要記住的,她承諾過不會忘記的,此生唯一一張被刻在骨血裏的那張臉了。

“我說……”看著桑燕綏定格自己身上的視線,夏知恩裝模作樣地往手裏哈了兩口白色的霧氣,又重新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燕子你可千萬別誤會,我是來找你妹妹的。”

說完,他趿拉著拖鞋就要從兩人身邊走過。

“等等!”蕭清和站了起來,用平靜的目光看著夏知恩。

“還有什麽事?”夏知恩往前走的腳步停下了,卻沒有回頭。

“我不想讓燕綏回家住。”蕭清和看著他的背影,頗為冷靜地陳述著自己的想法,“我明天會來接她,幫她搬離這個地方,但是今天晚上……”他頓了頓,似乎在觀察夏知恩的反應,“我必須先跟家裏說一聲,所以,我想暫時把她拜托給你。”

紛紛揚揚的煙灰從夏知恩的指間掉下來,那些煙灰爭先恐後地往下墜落,接著迅速又徹底地隱沒在黑暗裏。

他靜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一個重大的問題。終於,夏知恩轉過身來,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好吧,我就幫你看她一個晚上。”

蕭清和拿出幾張紙幣,塞進夏知恩的手裏,叮囑道:“去哪裏都好,隻要別讓她待在這裏。”說完,也不管夏知恩的反應,他再度蹲下來,握住桑燕綏的手,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些什麽。

到底說了些什麽呢……

他不知道,也不需要再知道了。

不過,像蕭清和那樣的人,是說不出甜言蜜語的吧?

夏知恩盯著手裏的錢,又看著蕭清和起身離開的背影,想象著他僵著一張麵癱臉說甜言蜜語的樣子,突然笑起來。

那個家夥能一直這樣對燕子,其實也挺好。

那個自始至終沒有說話的人寂寂地盯著他,她的眼神在這淡漠冰冷的月光裏仿佛蒙上了一層霧氣,讓他的呼吸都為之滯了一滯。

他學著蕭清和的樣子蹲下來,把自己的手伸出去:“走吧,燕子。”他說,“我帶你去別的地方。”

他看到她的視線掃過來,掃過他手心裏那圓圓的、黑黑的、因為抽煙而燙傷的傷口,然後緩慢地停留在他臉上。

興許是錯覺,夏知恩看到桑燕綏那雙蒙上了一層霧氣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間亮了一亮。

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把手收了回去,淡淡地說:“這裏冷,快走吧,去我暫住的地方。”

桑燕綏看了一眼他手裏捏著的紙幣,嘴角泛起似有似無的嘲弄。她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夏知恩下意識去扶她,被她躲過了。

她甚至往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地把他劃分到了對陌生人的警惕距離裏。

“走吧。”她麵無表情地說。

吧嗒一聲,隔了幾秒,又是吧嗒一聲。

那簇小小的火星在暗夜裏燃了又滅,滅了又燃。

夏知恩左手插在口袋裏,右手無聊地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努力不去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身後的桑燕綏身上。

路邊的商店大多都已經關門,隻有路燈黯淡的光線在柏油路麵上投射出模糊的影子,有不知名的飛蟲撲扇著翅膀義無反顧地往上撞。

夏知恩歪著頭,從一麵麵反射著模糊光影的玻璃櫥窗上看過去,看到那跟在他身後的一聲不吭的人,她始終和自己保持著半米左右的間隔。

他覺得,他是應該要說點什麽的。如今連一個獨處和說話的機會都來之不易,很多話再不說,隻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說到底,這是他做的決定,他選的路,所以沒有什麽好不甘,也沒有什麽好後悔的。他很久以前就習慣了身邊有這個女生的陪伴,而現在,隻不過是看著她逐漸走出了有他的世界,看著她逐漸離他更遠。

時間久了,就會習慣。

隻是偶爾,偶爾會在一個人吃飯的時候食不下咽,偶爾會在一個人睡覺的時候輾轉難眠,偶爾會在一個人抽煙的時候發呆懷念,偶爾會在心裏淚流不止。

想開口,卻有如鯁在喉的感覺,他算是知道了。

最後,他問出口的話,也不過隻是一句像是普通朋友之間的“最近還好吧”。

“我很好。”身後的人稍稍沉默了一下,用毫無波瀾的語氣回答。

難堪的沉默又蔓延開來。打火機被夏知恩緊緊地攥在手心裏,冷硬的金屬外殼刺痛了他。

“我上次住院的時候……”他靜了半晌,重新打破了沉默,“謝謝你幫我付了醫藥費。”

似乎怕又會等來對方冷淡的回答,夏知恩沒等桑燕綏接話,就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錢是跟姓蕭的那家夥借的吧?借了多少?你自己呢?錢還夠用吧?”

桑燕綏抬起頭來,怔怔地看了他幾秒。

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他用這樣的語氣對自己說話了。

這樣的語氣像極了許多年前的每一個夜晚,那個小小的少年一蹦一跳地從對麵跑出來,俯下身,看著埋首坐在角落裏的她。

吃飯了沒有?

他總是這麽問著,朝她伸出手來。

你媽媽又打你了?

還疼嗎?

這些事真的過去太久太久了,久到連她自己都快記不清了。當時的孩童都已經長大,他們的心裏都蒙上了薄薄的灰塵。

“沒有多少錢,你不要放在心上。”桑燕綏用腳尖點著地,定定地看著兩人在路燈下重疊的那部分影子。

她頓了頓才又開口:“你奶奶的事情,節哀順變,不要太難過了。”

“我已經沒事了。”夏知恩拐進了路邊門洞裏延伸進去的某個樓梯,從口袋裏摸出鑰匙開門,“以後我就是一個人了,習慣了就好。”

對這個世界再也沒有牽絆,也就不會再有不舍,不會再有留戀,也因此不會再痛苦了。

“這裏是我現在住的地方。”夏知恩側過身,讓桑燕綏進去。

桑燕綏默默地走進房間,融進了一片黑暗裏。

夏知恩把電燈打開,隨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鋪,隨意地說:“你湊合著睡一下吧,蕭清和明天會來接你。”

桑燕綏在那張破舊的**坐了下來,逼仄的空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她抬頭,問夏知恩:“你呢?”

“你不用擔心我。”夏知恩無所謂地揮揮手,“我有事待會兒還要出去,你快睡吧。”

桑燕綏看他一眼,嘴唇張了張,終於沒再說什麽,和衣躺了下來。她麵向牆壁,背對著門口。

夏知恩看了她的背影一會兒,等她的呼吸漸漸平穩,悄悄拉滅了燈,關上房門,安靜地退了出去。

“她在這裏,你明天早點來接她。”

手機裏的光標已經被移動到最末尾,地址也準確無誤。收信人一欄裏麵隻填上了一個客氣而疏離的姓:蕭。

隻穿了一件單薄襯衫的夏知恩站在寒風裏,卻絲毫不覺得寒冷,他仔細檢查了一下屏幕上的字,最終按下了發送鍵。

時間已接近深夜,弄堂裏漆黑一片,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嗒嗒嗒。這是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那人走得很急。

一個人影從漆黑的弄堂裏匆匆忙忙地跑出來,正好撞到了正在弄堂口的夏知恩身上。

“砰”的一聲悶響,那人被撞痛了,忍不住一聲尖叫:“哪個不長眼睛的……”後麵的髒話還沒有吐出來,來人的聲音突然來了一個180度的急轉彎,“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夏哥哥,你這麽晚了是要去哪兒?”

“和你有什麽關係?”夏知恩一個冷冰冰的眼神掃射過去,那張上著濃妝的臉立即就被嚇得變了顏色。

“我……我是關心姐姐嘛……”

桑悠寧眼珠子一轉,故意在夏知恩麵前吸了吸鼻子,壓低聲音說:“看到姐姐被媽媽趕出去,我心裏不好過呀。”

夏知恩冷笑一聲,根本就懶得理滿口謊言的桑悠寧,抬腳就要往前走。

“哎呀,夏哥哥,你別走呀!”桑悠寧訕訕地笑著,試圖攔住夏知恩,卻在接觸到他毫不留情的眼神之後又縮回了手。

“我說,姐姐她不管誰的臉都認不出,和她在一起太麻煩了,你為什麽不考慮別人看看?”

“比如你?”夏知恩抱著雙手,好整以暇地看著正努力擠兌著自己的姐姐,想把自己推銷出去的桑悠寧。

“對呀,比如我嘛!”

桑悠寧以為自己得到了肯定,臉上立即綻出了一個笑容,伸手就來勾夏知恩的手臂,然而,她的手甚至沒有碰到他的襯衫。

夏知恩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她伸過來的魔爪,冷得駭人的笑容裏還帶著些高深莫測的意味:“你媽睡了?”

桑悠寧像觸電似的跳起來,臉色迅速轉為蒼白,支支吾吾地說:“沒……我、我媽還在看電視。”

“那正好。”夏知恩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上麵的時間,“我現在要去你家。”

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淩晨一點半。

散發著酸腐味的黑乎乎的小屋子。

木質門扉沒有鎖,能從外麵輕易地打開。

聽到開門聲,蔡筱瑜有些不耐煩地抓了一個茶幾上的橘子往後丟去,想阻止女兒製造出來的噪音。

“你扔東西的技術倒是越來越好了。”

令人驚恐的聲音在身後炸響,她渾身發冷,猛然從沙發上轉過頭去,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

那人用右手一上一下地拋著自己剛剛丟過去的橘子,眼神鋒利得像一把剛剛沾過血的刃。

夏知恩!

這家夥,又是為了那個賠錢貨來的!

女人條件反射般跳起來就要往房間裏逃,卻被夏知恩一把扯出了衣服領子。

他湊近蔡筱瑜那張表情驚慌的臉,電視機的彩色光線把他的表情照得十分猙獰,頓了頓,他聲音低沉地說:“你是不吸取教訓,還是忘了我之前對你說過什麽?”

大概是明白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從夏知恩的手裏逃脫,蔡筱瑜幹脆狠了心,把眼一閉,大聲說:“你要我對她好點也可以,拿你家的拆遷款來換。”

“你說什麽?”夏知恩抓緊了她的領子,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她。

“別以為我不知道!”蔡筱瑜冷哼一聲,“因為你家那個破房子塌了,所以你從政府那裏拿到的拆遷款會比我們多很多,弄堂裏所有人都在傳,所以……”

“想讓她過得舒服的話,就拿錢來換。”

“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誰的錢都想要?”

“我還就是想錢想瘋了!”蔡筱瑜抬起麵目猙獰的臉,不管不顧地嚷嚷起來,“這桑家的女人也不知道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居然一個兩個都栽在你的手裏!夏知恩,你不得好死!”

夏知恩被她喊得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突然被她抬起的膝蓋狠狠地踹了肚子一下。

“媽!”門外有人使勁地拍著門,“我聽到裏麵的聲音了,怎麽回事?你快開門!”

趁著夏知恩吃痛的空隙,蔡筱瑜連滾帶爬地撲向家裏那扇唯一的木門,拚命往外逃。

“媽……”桑悠寧駭然地看到女人披頭散發地衝出來,又看到了緊隨其後的夏知恩。

“夏知恩,你要幹嗎?”

眼看夏知恩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母親的頭發,桑悠寧的臉色轉為驚恐,衝上前去拉住了夏知恩的手臂。

“你給我滾遠點!”夏知恩揚起手,毫不留情地一巴掌落下去,力道大得幾乎讓桑悠寧癱倒在地上。

“姓夏的!你幹什麽!”

眼見女兒被打了一巴掌,蔡筱瑜撲過來,朝夏知恩的臉胡亂地抓著,本來就無處發泄的怒火更是噌地升到了頂點。

“小女孩你也打!你瘋了你!”

“怎麽回事啊,半夜發神經病啊!讓不讓人睡覺啊!”

“好像有人在打架啊!要不要報警啊?”

兩人扭打時乒乒乓乓的聲音在弄堂裏傳開來,一整排閣樓的燈光紛紛被擰亮,有幾個看好戲的人從閣樓上探出腦袋來。

“那不是夏家那小孩和桑家的那個女人嘛!怎麽回事啊?”

“在打架啊!這可不得了!怎麽看上去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啦?”

“看什麽看,這種事情報警好點!”有人說著,拿出了手機,作勢準備撥打110報警電話。

眼看著事情要鬧大了,夏知恩一把推開了蔡筱瑜,主動往後退了幾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

“你給我記住了!”

他轉身就走,絲毫不理睬身後那些紛紛擾擾的議論和女人裝模作樣的哭泣。

弄堂裏喧鬧了一陣,又重新安靜下來,看熱鬧的鄰居們也紛紛把腦袋收了回去,各自擰滅了家裏的燈。

這狹窄的空間,再一次暗了下來。

夏知恩站在弄堂口,慢慢地深呼吸了幾下,又吐出了幾口煙圈,然後把手裏的煙蒂扔在地上踩熄。

一排歪歪扭扭的自行車並排擺在他的前方,夜風吹過,和頭頂的竹竿一起哐啷作響。

這該死的命運,這個被詛咒的世界。

不過,事到如今,他也沒什麽好怕的,也沒什麽牽掛。

任何阻擋住她去路的人,都不得好死。

他仰著頭,看著那些晾衣竹竿在風中相互撞擊,上麵,就是不見一顆星星的黑色夜空。

蔡筱瑜一整夜都沒有睡好。天不亮她就起來了,在屋子裏四處轉悠。

“渾蛋!”她憤恨地罵了一句。

那個姓夏的小子越來越囂張了,她一定要想辦法治一治他。想到這裏,她蓬頭垢臉地走出家門,在附近的電線柱子上四下尋找著什麽。

突然,她惡狠狠盯著一張貼在自家門前電線杆上的紙,臉上是詭異的笑容。

哼,他不就是要給自家那個賠錢貨強出頭嗎?蔡筱瑜眼珠轉了轉,想到了一個辦法。

她隨手撕下了那張寫了神秘電話的字條,轉身返回家裏。她大聲叫著剛起床的女兒,懶洋洋地指揮她:“悠寧,你去把夏知恩給我找來,快點!”

桑悠寧臉上的巴掌印還沒退去,她用毛巾敷著臉,從浴室裏走出來,嘴角還沾著沒擦幹淨的牙膏。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媽,你找夏知恩幹什麽?你是不是瘋了?”

“你少管,把他給我找來。”蔡筱瑜用指甲摳著那張破破爛爛的紙,一副居高臨下的態度。

“你昨天還沒挨夠呢?”桑悠寧冷笑一聲,“跟你說了小心點他!他眼瞎了看上我姐,整天跟個神經病似的找我們麻煩……”

“少廢話,讓你去就趕緊去!”蔡筱瑜怒吼一聲,隨即放柔了聲音,“我找到搞定他的辦法了,媽媽保證,這次以後,我們倆都會有好日子過的,也不用再怕他了。”

“懶得理你。”桑悠寧青著一張臉,對於昨晚的恐懼仍然沒有減退,她扔下毛巾,“我去叫他,到時候發生什麽事我可不管。”

人不難找,桑悠寧很快就在弄堂口發現了夏知恩的身影。他穿著昨天的那件衣服,似乎在這裏呆坐了一夜。

桑悠寧懶得去問他是不是無處可去,隻敢遠遠喊一聲:“喂,夏哥哥,我媽找你!”

睡得迷迷糊糊的夏知恩清醒過來,馬上就感覺到了靠在牆上睡著的酸痛感。他皺了皺眉,睜開眼睛,瞥見了不遠處的桑悠寧。

天色這麽早,不知道蕭清和來接燕子了沒。

夏知恩胡亂想著,從牆邊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看著桑悠寧冷笑:“怎麽?你媽還想跟我打架?”

“我不知道!”桑悠寧臉色一變,急忙擺手,“反正她找你……”說完,她不等夏知恩再回答,馬上往回跑,像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媽!”桑悠寧一路小跑,一邊往回看,確定夏知恩跟過來了之後,表情驚恐地往屋子裏喊了一聲,“人我給你找來了!”

她不管不顧,一路衝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緊緊鎖上了門,臉上仍殘留著懼意。

夏知恩走進屋子,看到了正等著他前來的蔡筱瑜。

這個女人……

“你想找死嗎?”夏知恩木著一張臉,神情冷漠地看著她,嘴邊叼起一根煙,“是不是經過了昨天的教訓還不夠?”

“夏知恩,你少在老娘麵前裝了!”蔡筱瑜揮起那張寫了神秘電話的紙,冷笑,“我知道你的軟肋在哪裏。”

她炫耀般地揮了揮手裏殘破的紙張,得意地說:“這是我找到的電話,我要是找人幹掉她的話,也能神不知鬼不覺。”

夾著半根煙的手指一頓,夏知恩的拳頭開始握緊。

“這樣一來,就算產權證上寫的是她的名字也沒有關係,這錢遲早都是我的,然後我會帶著自己的親生女兒遠走高飛,你能拿我怎麽樣?”

“你不想看到這樣的事吧?”她像是獲得最後的勝利般笑了,神情無比猙獰,“不想看到這個結果的話,就拿你家房子的拆遷款來換!”

這女人留著,遲早有一天會威脅到燕子的安全。

一個念頭突然在夏知恩腦海裏閃過。

他把手裏的煙頭一丟,迅速捂住了得意的女人的嘴巴,用力將她往樓上拖。蔡筱瑜驚恐不已,胡亂蹬著雙腳,拚命掰著夏知恩的雙手,小眼睛突了出來,顯得特別可怕。

夏知恩一路將她拖到樓上,用力將她摔在木製欄杆上,一手揪住她的頭發,逼她往下看,一邊用極其恐怖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你敢碰燕子一根頭發,我就把你從這裏扔下去!”

“好……好!我答應你!你說什麽我都答應你!”麵對著死亡的威脅,蔡筱瑜力不從心地胡亂掙紮著,小小的眼睛裏盡是懼意。

夏知恩這才鬆了手,把她往後一推。

“不好啦!殺人啦!”

“來人啊!姓夏的要殺人啦!救命啊!”

壓力一鬆,蔡筱瑜撞到了欄杆上。她立刻撲上窗台,探出身子,扯開了嗓門,對著外麵一通哇啦哇啦的大喊。

“你再喊一句試試看。”夏知恩轉過身,眯了眯眼睛,神情駭人。

蔡筱瑜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警告你……你、你別過來……”她看到夏知恩慢慢地朝自己走來,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表情扭曲起來,聲音也開始顫抖。

夏知恩一步步朝她逼近。

蔡筱瑜想往後退,身後已經是退無可退的窗台。看著夏知恩臉上可怕的表情,她心裏一慌,抓著欄杆的手鬆了。

那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女人的身體筆直地從閣樓的窗台上墜了下來,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然後,大量的鮮血從她的身下蔓延開來。

夏知恩探頭一看,表情迅速僵硬。

那個從閣樓上摔下去的人,腦袋不偏不倚地磕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那塊石頭的棱角深深地紮進了她的後腦勺,造成一片血肉模糊的慘狀。

對麵就是夏家的房子。

這裏有滿地的碎石、瓦片、泥土……經常有弄堂裏的小孩子在倒塌的房子前笑著跑來跑去,踢著一塊塊的碎石子玩。

偶爾會有人用力過猛,那些碎石子就會劃過一道半圓狀的弧線,落在弄堂裏的各個地方。

剛好有一塊,落在了桑家門前。

女人仰麵躺著,嘴張得老大,嵌在臉上的雙目圓瞪著,一臉猙獰的表情。

桑燕綏站在屍體的幾步遠,眼前一片駭人的紅,指尖和身體都已經冰涼。

躺在那裏的女人頂著一頭亂蓬蓬的油膩頭發,破舊不堪的睡衣歪歪斜斜地套在身上,腳趾上掛著的紅色塑料拖鞋懸了一隻在那裏,另一隻不知所蹤。

好一會兒,桑燕綏仿佛終於確定這是自己的繼母——那個從小對她又打又罵的女人。她下意識抬起頭,往上看。

那是她此生唯一不會認錯的臉。

身後的蕭清和也完全愣住了,臉色非常難看。僵硬了幾秒,他似乎反應過來了,伸手去握身邊人顫抖的指尖。

“媽——”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屋子裏傳出來,披頭散發的桑悠寧衝到倒在血泊裏的母親麵前,奮力搖晃著屍體。她今天換了一種鮮紅的指甲油,可是還沒有塗完,未幹的指甲油沾到了死不瞑目的蔡筱瑜臉上,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

桑燕綏和蕭清和站在她們身邊,兩人都沒辦法說出一句話。

夏知恩從樓上走下來,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聳了聳肩,抬頭看向臉色慘白的桑燕綏。他朝她遞過來一本暗紅色的小本子,輕聲說:“給,你的東西。”

他的雙手幹淨修長,和地上鮮紅的雪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桑燕綏的視線緩緩移到他的臉上,恍恍惚惚間,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她隻感覺到心底泛起了一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冷,徹底冰凍了她的身體。

“你這個渾蛋!”桑悠寧看到夏知恩,用力撲了上來,揪住他的頭發拚命廝打。她滿臉滿手都是血,看上去像瘋了一樣。

“不就是因為我拿了這個賤人的身份證去找高利貸借錢嗎?不就是讓你幫我還了錢嗎?你為什麽要殺了我媽?你說!你為什麽要殺了我媽?”

夏知恩的臉上、身上都被桑悠寧抓出了一道道交錯的血痕,他卻不為所動,也懶得說話,任憑桑悠寧又哭又打。

桑燕綏看著他們,眼前被漸漸漫出眼眶的淚水模糊了一片。她的身體一軟,無力地癱軟下去。

身後有一個溫暖的懷抱及時扶住了她,隨後,一個冷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已經報警了。”

桑燕綏緩緩回過頭,看見的是蕭清和已經鎮定下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