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包裏有五張一百的紙幣。
桑燕綏掰著手指算了又算,又從一隻信封裏抽出前幾天剛剛領到的獎學金,也不過隻有三千來塊,和高昂的醫藥費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
如果我不在你身邊的話,你要怎麽辦?
她回頭,看向病**打著繃帶的男生。
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了下去,更顯陰沉,偶爾有一閃而過的光亮從遠方的天邊迅猛而快捷地劃過天空。
這天,是要下雨了。
其他病床的病患家屬看了一眼窗外沉甸甸的烏雲,輕聲嘟囔著,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打開了日光燈。
慘白的燈光照亮夏知恩蒼白的臉孔。
他躺在病**,身上各處都打著厚厚的繃帶,閉著眼睛,神色很安詳。
現在的他這麽安靜,差點讓桑燕綏有了錯覺,以為在今天這個時間點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幻覺。
沒有一開口就有血流出來的可怕場景,沒有在看著她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倒下去,也不會說出“以後不要再來管我了”這樣的話。
他們就像兒時一般,發生了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吵架和拌嘴。夏知恩和那些比他大的孩童們打架了,還是會頂著亂糟糟的頭發鼻青臉腫地跑過來,笑嘻嘻地拜托她包紮。
而她,也會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放下手裏繁重的家務,偷偷從家裏翻出消毒酒精和幹淨的紗布來,用並不成熟的手法,幫那個瘦弱的少年把傷口一層一層地裹起來。
可惜,不是的。
那些層層疊疊的紗布,最終變成了一個長在心裏的繭。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多年的纏繞堆積,變成現在的密不透風。
堅硬得誰都打不開。
我是為你妹妹打架的,完全不關你的事……
以後你也不要再來管我了,聽明白了嗎……
那個住在她心房裏的少年被同父異母的妹妹親昵地挽著,當他說出“不要再來管我”的話時,就那樣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是一片寂靜的死灰色。
要是時間也能凝固的話,大概就是當時的感覺吧。
桑燕綏隻記得自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任由從全身每個角落溢出來的,洶湧的絕望所淹沒。
歇了一天的路燈重新亮了起來。
一盞隔著一盞排列開,掩映在布滿灰塵的光禿禿的樹木中,在灰撲撲的柏油路麵上投下一個個圓形的小光斑。
醫院裏有更多的人走動起來,推著餐車在各個病房分發著餐盒的護工,進進出出查房的醫生,以及一手捧著記事板,一手拿著筆唰唰唰地不知道在往上麵寫著什麽的護士。
妹妹不知道什麽時候偷溜了出去,早已經不知去向。
桑燕綏從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站起來,把那一遝被捏在手裏數了又數,點了又點的紙幣整整齊齊地放到了夏知恩的手邊,用被子蓋住。
粉紅色的紙幣沾了她手心裏的汗,略略有些潮濕,有幾張的邊緣還被摩擦得卷曲起來。
病**的夏知恩仍舊閉著眼睛,眉頭往中間聚攏著,似乎睡得不太安穩。和旁邊病**病患的粗重呼吸比起來,他的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
病房裏靜得有些詭異。
隔壁病床的病患家屬已經蜷縮在椅子裏睡著了,桑燕綏聽見從他手表上發出來的,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
那個聲音和病患粗重的呼吸聲混合在一起,聽上去無端讓人覺得心驚。
她望著躺在病**的,被一片白色籠罩著的那個少年,俯下身去,貼了貼他的臉。
這樣就夠了。
他們在一起十年,對她來說,夏知恩早就從某種意義上變成了組成骨血的一部分,他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義務。
不能放手不管。
何況,還有妹妹……
回學校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水斜斜地打在臉上,宛如針刺般的細小痛意一陣一陣地傳來。
桑燕綏沒有帶傘,雨越下越大,她被淋了個徹底。雨珠從她額頭上一路滾落進眼睛,逐漸模糊了視線。
校門口異常冷清,偶爾有幾個用手做傘狀遮擋著頭部的同學匆匆忙忙地跑過,很快就消失在雨幕裏。
走近校門,桑燕綏看見一個撐著長柄傘的男生,孤零零地站在校門口,看上去似乎在等人。
一絲不苟的著裝,萬年不變的麵癱臉,還有……為了能讓自己認出來而特意戴在手腕上的手表。
是曾經遙不可及的人,但命運神奇地讓他們走近了彼此。
即使,無法認出他的臉。
“別東張西望了。”男生特有的清冷聲音在她開口之前就已經傳了過來,“我就是在等你。”
深藍色的長柄傘轉移到桑燕綏頭上,重重雨幕裏這不動聲色的溫柔被遮掩住。
“謝謝。”桑燕綏向舉著傘的男生投去感激的目光,“這麽糟糕的天氣還在這裏等我。”
蕭清和擺擺手,表示並不介意,順口問道:“你妹妹呢,怎麽樣了?”
是了,他知道悠寧的事,還一直擔心著自己。
稍稍沉默了一下,桑燕綏微笑起來,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輕鬆一些:“我見過她的班主任了,和她本人也達成協議了,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姐姐,你不祝福我們嗎?
慘白的病房背景映襯出桑悠寧那張滿是嘲諷表情的臉。
夏哥哥的事和你有什麽關係!我以後會照顧他的!
“說起來,有一件事可能還要麻煩到你。”桑燕綏把投向遠方雨幕裏的視線收了回來,輕聲說,“手頭現金不夠,想向你借點錢,很快就還你。”
借錢。
這本來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現在,她也驚訝自己可以這樣用平常的語氣說出來。
對方沒有反應。
半晌,蕭清和的聲音終於響起,混合著劈裏啪啦的雨聲:“他……又惹麻煩了?”
桑燕綏無言以對,隻是默默地低下頭。
“我待會兒取了錢給你送來,現在先讓我送你回去吧。”
兩人各懷心事地走到女生宿舍門口,一路無言。桑燕綏從藍色的長柄傘下鑽了出來,朝送自己回來的蕭清和揮了揮手:“謝謝你送我回來,錢……我會盡快還的。”
“燕綏!”蕭清和叫住了準備進去的女生,他單手舉著那柄深藍色的傘,用自己一貫的清冷聲音問,“你為什麽……不離開他?”
桑燕綏停下了走向宿舍大門的腳步。
“你不覺得,離開了夏知恩,你會生活得更好?”
“燕綏,你們走的已經是兩條不同的路了。”雨越來越大,劈裏啪啦地打在傘麵上,蕭清和的聲音聽不太清楚,但桑燕綏明顯能感覺到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後,他又用平靜的語氣問,“你為什麽不願意正視這個已經擺在眼前的事實?”
“我不覺得……”蕭清和冷靜而殘酷地道出了他的結論,“你們會有未來。”
是這樣的嗎?
其實是明白的吧,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清楚明白地知道了,但她不願意麵對。
可是,他為什麽要再一次說出來?
總在提醒她這已經既定的,卻殘酷無比的事實。
“就算是這樣……”桑燕綏站在距離蕭清和幾步的台階上,慢慢回過頭來,眼神裏有蕭清和無法理解的堅持,“我不能,也不會放棄他。”
“我想你不會明白。”
留下這句話,桑燕綏轉過身,背影決絕地消失在女生宿舍樓的大門後,她沒有回頭再看雨幕中的蕭清和一眼。
他確實不明白。
他從小到大生活順遂,千人疼萬人愛,老師父母都把他捧在手心,往前的每一步都有萬無一失的規律和計劃。
如果是這樣不穩定的,時時刻刻都會為自己帶來傷痛的感情,在他看來,是應該要放棄的。
蕭清和苦笑著低下頭,在女生宿舍樓前站了一會兒,默默地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誰都沒有想到,這場淅淅瀝瀝的冬雨連續下了三天,居然帶來了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舊城區的房子一向不牢固,住在這裏的居民們都知道,隻是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習慣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場冬雨下到第三天的時候,那幢位於弄堂深處的閣樓“轟”的一聲倒了下去。等弄堂裏的人回頭去看的時候,那裏隻剩下滿地的碎片和殘存的斷壁。
“什麽聲音!嚇死人啦!”一個大媽戴著卷發棒探出頭來。
“裏麵傳來的……呀!出大事了!誰家的房子倒了呀!”大爺正要出門去接孫女。
“快快快……有誰去報警呀!房子怎麽會倒的,誰家……”
“誰家”兩個字隻說了一半就被切斷了,那人邊說邊慌慌張張地往後退,然後就撞到了一個臉色慘白的男生。
夏知恩。
那幢倒塌的閣樓,是他家!
奶奶還在裏麵!
夏知恩瘋了一樣在雨裏拔足狂奔,被他帶起來的雨水濺到了路人,一路上都是詫異的目光。他不管不顧,一門心思往前橫衝直撞,不敢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
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閣樓出現在他的眼前,淅淅瀝瀝地雨冷冷地灑落在上麵。
廢墟裏,有一張老人的藤椅被砸成了好幾段,有一張油膩的八仙桌斷了兩隻桌角,老舊的沙發上覆蓋著零散的瓦片,還有一台失去了屏幕的電視機……
一件件熟悉的家具,慢慢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怎麽會這樣……
不會的……
“奶奶!”雨水從頭上接連不斷地滑下來,夏知恩的眼前漸漸模糊,隻知道胡亂地在廢舊殘破的家具堆裏翻找,一邊大喊著老人。
終於,一隻枯瘦的被雨水洗刷得冰涼幹硬的手,在已經變成廢墟的碗櫃下麵露了出來。
夏知恩慘白著臉伸出手,發現那隻手的指尖早已失卻了溫度。
夏知恩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他的重量,頹然地跪了下來。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一路流進脖子,打濕了裏裏外外的衣衫。他跪在已經變成廢墟的瓦礫碎片上,緩緩膝行,雙手伸進廢墟裏,在用力挖掘著什麽。
消防車的笛聲很快就傳進了弄堂裏,幾名身著消防隊服的男人勘探了現場的情況,上前架起了夏知恩就往外拖。
“放開我!”男生異常憤怒地掙紮著,“放手!我要進去!”
奶奶還被埋在廢墟下麵,生死不明。
那是於他而言,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冷靜一點!”消防隊員攔住他,大聲說,“我們會把人救出來的!”
夏知恩頹然地鬆開手,表情絕望而猙獰。
幾個小時後,消防員終於從倒塌的閣樓下麵挖出了夏家奶奶的屍體。老人臉色蒼白,嘴唇青紫,僵硬的右手還緊緊抓著一把菜鏟。
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從救護車上下來,用白布把老人的屍體蓋了起來,然後用冷冰冰的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親屬在哪裏?”身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四處詢問。
陰沉沉的雨幕中,幾個工作人員看到一個隻穿著一件單薄襯衫的男生踉踉蹌蹌地向他們走來。他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鮮血淋漓的雙手上還粘著瓦礫的殘渣,連續不斷的雨水從他臉上流了下來。
混合著眼淚。
那個半夜接到的電話裏,有一片嘈雜的雨聲。
桑燕綏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鍵,金屬外殼的手機聽筒裏沒有人說話的聲音,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連綿不絕,仿佛永不停歇。
她下意識“喂”了幾聲,卻不見對方回應,半夢半醒間,正要去看來電顯示的時候,冰冷的電子器械裏響起了一個讓人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
那人的聲音混合著嘈雜的雨聲從電話那頭傳來,沙啞得仿佛被撕裂了。他說,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桑燕綏在一瞬間清醒了,她被對方聲音裏滿滿的絕望嚇到了。手機不知不覺地從手裏滑落下去,不聲不響地陷入了柔軟的床單裏。
桑燕綏回過神來,急忙去摸索電話,等她重新把手機舉到耳邊的時候,對方早已掛掉了電話。
手機傳來一片忙音,在一片漆黑的寢室裏,和著窗外唰唰的雨聲。
還沒有來得及出口問一句“你在哪裏”。
在黑暗裏待了半秒,桑燕綏迅速從**翻了下來,身體接觸到冰冷的空氣後打了個哆嗦。她胡亂地在桌上摸了一會兒,找到自己的雨傘。
桑燕綏是在一片廢墟前找到夏知恩的。
雖然他沒有說明自己的具體位置,但桑燕綏還是找到了他。
還能去哪裏呢?
桑燕綏走到他麵前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堆滿了廢墟的台階上,不知在這裏坐了多久。白色的長袖襯衫濕漉漉地粘在他身上,身邊堆滿了無數大大小小的啤酒罐,夏知恩仰著頭,把新開的一罐啤酒從自己臉上澆了下去。
夏知恩睜著眼睛,任由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水落進他的眼睛。
冒著白色氣泡的**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從他的眼睛裏流出來,順著他的眼角蜿蜒而下,就像是綿延不盡的淚水。
來之前,桑燕綏猜想過無數種可能性,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
這……對他來說,比死亡更痛苦,更悲哀。
桑燕綏看著他,張了張嘴,努力地想至少說幾句安慰的話,末了,卻發現自己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如此巨大而明顯的痛苦麵前。
桑燕綏走上前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窄窄的傘麵舉過他的頭頂。
夏知恩抬起頭來,用力抹了抹分外狼狽的臉。
“是燕子啊……”他這樣說著,又打開了一罐新的啤酒,仰頭就往嘴裏灌。
“你看啊,我一無所有了。”
“他們就這樣給奶奶蓋上了白布……”他低聲喃喃,仿佛意識不甚清楚,“我跟著上了救護車,我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外麵在下雨,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已經沒有溫度了。”
“燕子,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了……”
桑燕綏望著他的側臉,聲音哽在喉嚨裏,說不出一句話來。任何安慰的話語,在這樣的時刻,都顯得無比蒼白。
“燕子,對不起……”夏知恩昏昏沉沉的,頭一歪就倒在了桑燕綏的肩膀上。不知是啤酒還是雨水的**順著他的額頭改變了流動的方向,流到了桑燕綏的衣服上,一片冰涼。
“燕子……你能不能別走了?”
“不要再往前走了,我怕我會……再也追不上你。”
桑燕綏舉著傘的左手在微微發抖,她伸出右手,疊在了夏知恩冰涼的手上。
“我在這裏陪著你……”她說,“哪兒也不去。”
對麵的房門哐啷一聲被打開了,一張濃妝豔抹卻又氣急敗壞的臉從裏麵氣勢洶洶地探出來。
“你讓開!”
桑悠寧走過來,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桑燕綏,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夏知恩的手臂。
“夏哥哥,你別這樣。”桑悠寧傷感地歎了口氣,嬌聲安慰道,“以後有我陪著你嘛。”
視線和神智漸漸拉了回來。
夏知恩靠在桑悠寧身上,伸出無力的手去拉桑燕綏,像一個溺水的人在尋找浮木。
桑燕綏看著他的動作,一動不動。
“啪!”桑悠寧一把拍到了那隻在半空中的手。夏知恩怔了一下,抬頭去看桑燕綏。他的眼神有迷茫,有不舍,也有難言的痛楚。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清醒過來了,那隻孤單的手就這樣安靜地垂了下來。
“我們走吧。”他對桑悠寧說。
桑悠寧得意地站起來,扶著夏知恩站了起來。
“你……”桑燕綏張口,話隻說了一半。
“別再回來了。”夏知恩打斷她,嗓音沙啞。桑悠寧明顯不悅,眉頭緊皺,幸而他隻是頓了頓腳步,隨即就和桑悠寧一起走進了桑家。
別再回來了。
不想再讓你看見這個樣子的我。
這樣的雨天,要到什麽時候才會過去?
在桑燕綏視線裏,兩個互相扶持的背影轉眼就消失在門背後,過了很久,她發現自己蜷曲的右手僵硬得連張都張不開來。
身體裏像張開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容器,冷風不停地呼呼灌進去。
從學校帶出來的傘已經被風吹得徹底報廢,被隨手丟棄。桑燕綏捋一捋貼在腦門上的濕淋淋的頭發,腳步遲緩地往弄堂口走去。
“啪啪啪……”竹製晾衣竿在風雨裏敲打著並不牢固的玻璃窗戶,發出各種各樣有節奏的聲音來。
桑燕綏抬起頭,連綿的雨絲順著眼睛滑落下來。
她必須要忘記了。
忘記曾經有人動用了弄堂裏所有的竹竿,在半夜裏不辭辛勞地綁上一根根線香花火,以至於熏黑了整條弄堂,被大嬸大媽們拿著鍋蓋到處追殺。
她必須要忘記了,忘記那個人曾經許的誓,承的諾。
她必須要忘記了,這世間,並沒有誰缺了誰就不能活,即使他們曾在一起那麽多年。
用十年的時間銘記,再用一秒去忘記。
桑燕綏抬起頭,看見一根一根胡亂排列的竹竿掛在弄堂裏,在幾米之外的半空中向遠方延伸,像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
她撩起濕漉漉的袖子,抹一抹不知道是被雨水還是淚水模糊了的眼睛,腳下一個沒注意,竟然絆倒了正前方的一輛自行車。
“嘩啦——”
她呆呆地看著那輛自行車帶翻了一整排暴露在雨裏的車子,有幾輛重重地壓在了她的腿上。
痛。
小腿上有大片鮮血迅速滲了出來,又立刻被雨水衝刷得一幹二淨。
桑燕綏看著被卡在自行車堆裏的雙腿,伸手想去撥開它們,企圖把自己的雙腿拯救出來。
然而,堆在她身上的自行車太重了,任憑她怎麽用力,卻紋絲不動。
她徒勞無功地和它們僵持了半晌,最後崩潰似的用手掌狠狠地拍著車輪子,終於放棄了。
不知道是因為痛得厲害,還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她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身上好痛,心裏也好痛。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會這樣難受。
“你……”突然,身後傳來單音節的一個字,這熟悉的聲音如同魔咒,讓她不得不回過頭去。
那人站在那裏,和她一樣渾身濕透,用痛苦的眼神定定地看著她,整個人仿佛雨中的雕塑。
說了不要再見的人,為什麽去而複返?
“你這樣,是在報複我嗎?”夏知恩表情麻木地說。
過去多少年,他已經習慣了時時刻刻關心她,保護她。就是因為這一次次的關心和保護,讓他一次次不舍得放手,讓她一次次走進自己的內心,讓他們走到了今天這樣痛苦的境地。
不要再露出那種無助的表情了……
他不想再回頭,也不想再和她有聯係,不想再回憶起任何和她有關的事情。
不想再拖累她了。
“不要你管……”桑燕綏不再看他,呆呆地坐在濕漉漉的地麵上,又一次伸手去抬那些沉重的自行車。
身後的夏知恩冷眼看著她的動作,終於,他一把抹掉了臉上的雨水,大步走過來,右手一用力,將壓在桑燕綏腿上的自行車抬了起來。
桑燕綏身上的壓力一鬆,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看著夏知恩,再也抑製不住心裏的悲哀和怒氣,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
“說了不要管我!”
她哭著大喊,迅速轉身,然而,一隻冰涼的手用力拉住了她。
慣性讓桑燕綏不得不回頭,轉眼就撞進了一個濕淋淋的懷抱。然後,她感到嘴唇一涼,有什麽冰冷的東西覆蓋了她的唇。
她驀然睜大了眼睛,迎上了一雙近乎瘋狂的眼,熟悉又陌生。
夏知恩在冰涼的大雨裏抱著她,用力箍住她的腦袋,用絕望而不顧一切的態度親吻她。雨水順著兩人的頭汩汩流下,將兩人的身體澆得冰涼。
這樣的雨,這樣的夜。
緩慢而執著的長吻中,夏知恩的唇舌漸漸溫熱。他用力吻著桑燕綏的唇,似乎想將自己銘刻在她的記憶裏。
鹹濕的淚水潸然而下,濡濕了彼此的嘴唇。桑燕綏哭出聲來,一把甩開被緊緊握住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了夏知恩。
“夠了!”她痛苦地大吼,重重地喘著粗氣。
夏知恩被推開幾步,怔怔地望著失控的她。
桑燕綏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和唇上的吻痕,瓢潑的大雨順著臉頰流進了她的嘴裏,像是一場永不停歇的哭泣。
“我們……真的不要再見了……”她閉上眼睛,任由淚水再次混合著大雨落下。
呼吸仿佛都被遏止了,這種渾身無力的感覺,讓她發現自己真的累了。
“好……”夏知恩望著她,眼裏閃著某種衝動的光,然而,他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輕輕地應了一聲。
桑燕綏再也不想看他一眼,頹然轉身,慢慢地走出弄堂口。
夏知恩站在原地,水花搖曳著從他的頭發四散開來。他望著桑燕綏慢慢走遠,望著她腳下一個踉蹌,望著她扶著牆壁緩緩前行。
最終,那個孱弱的身影在模糊的大雨裏徹底消失。
不知道是怎麽回來的。
意識渾渾噩噩的,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桑燕綏看見了熟悉的學校大門。
天已經透亮,連續三天的大雨終於有暫緩的趨勢,變成了毛毛雨在空中飄**。
早起的學生從宿舍裏走出來,一手拎著書包,嘴裏咬著早餐往教學樓走去。桑燕綏夾在他們中間,一個人孤零零地逆向行駛。
有同學發現了異樣的她,在遠處指指點點。
“喂,快看那個人啊,不知道去哪裏混了一夜……”
“怎麽搞成這個樣子?離遠點啊,誰知道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桑燕綏木然地看著他們,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臉走馬燈似的從她眼前晃過。她失魂落魄,無力地邁著腳步慢慢朝前走。
無所謂了,一切都無所謂。
“同學,別擋路啊!”一個男生叼著早餐,急急忙忙地衝過來,直接撞在了行屍走肉般的桑燕綏身上。
男生趕著上課,跑得太急,和桑燕綏相撞的時候,兩人都被巨大的衝擊力掀翻在地。
膝蓋磕在石板路上,擦破了一大塊,鮮紅的血絲迅速滲透出來。桑燕綏木然地用手捂住傷口,默默地流下淚來。來來往往的同學們看見摔跤的兩個人,紛紛投來了異樣的眼光。
“啊!我不是故意的!”男生臉色大變,驚慌失措地看著被自己弄傷的女生,結結巴巴地說,“我急著上課,你……你沒事吧?”
“我送你去醫務室吧……”“吧”字還沒落下,這個陌生的男生就被桑燕綏眼睛裏的死灰色給鎮住了。
到底是多麽可怕的事情,才能讓一個人露出這樣的表情?
男生下意識遠離了幾步,有些為難地看了看還坐在地上的女生,急切地說著什麽。桑燕綏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她隻知道,被這股大力一撞,在眼裏積蓄了一夜的淚水又再次洶湧而出。
她抱著膝蓋,無聲地哭了起來。
“還站得起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如既往的清冷,與此同時,一隻手伸到了桑燕綏的麵前,“把手給我。”
桑燕綏緩緩地抬起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她望著他陌生的五官,似曾相識的表情,最後慢慢地把目光定格在了他腕上的手表上。
“燕綏。”那人看著她,一向淡漠的眼角眉梢蔓延出溫和的暖意來,似乎因為再次見到她而放下了許久的擔心。
他輕輕地說:“我等了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