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證。”

做筆錄的小警員“啪”的一聲拍了下桌子,伸出手來,兩道不怎麽友善的目光冷冷地盯著夏知恩。

夏知恩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掏出身份證,有些不情願地遞了過去。

小警員走到複印機前麵,在轟隆轟隆的聲音中複印了一份身份證,又橫眉豎眼地左看右看,才不客氣地把身份證摔在桌上還給對方。

“這事情我們還要查一下。”做筆錄的警員抬起頭,兩道冷冷的目光射向夏知恩,“有人來保釋你嗎?”

夏知恩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開通訊錄,向下的按鍵按了十幾次,終於,光標停留在“燕子”這個名字上。

他按下屏幕上的通話鍵,把手機貼近了耳邊,聽到對麵傳來“嘟嘟”的聲音。

最近,他和桑燕綏的聯係變少了,因為他們分別考取了不同的學校。桑燕綏在最後一個學年裏,數學成績進步很大,最後擦著重點大學的錄取分數線考進去了。

夏知恩突然想起17歲那年,桑燕綏對他說過的話。

“你難道……”她看著他,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問,“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嗎?”

她並不隻是說說,而是正在朝自己想要的生活努力。

那個叫蕭清和的家夥,和她走得很近。

燕子提起他,目光都變得不一樣了,帶著向往、崇拜,那種眼神真讓人不舒服。拜他所賜,夏知恩被迫接受了“優等生”形象的熏陶。

比如出生在高素質的家庭,比如在各種競賽中拿獎,比如用流利的英語帶領著一堆頭發顏色各異的交換生參觀校園,比如用傲人的成績考進本市的名校……

太多太多的比如,那是他無論怎麽努力,都做不到的。

耳邊仍然回**著“嘟嘟”的電話聲,在等待的過程中,夏知恩的意識漸漸抽離了身體,回過神來的時候,手機的另一端已經被接了起來,從小到大都無比熟悉的女聲鑽進了耳朵。

“知恩?”

幾乎是在一瞬間,夏知恩果斷而迅速地切斷了這個隻持續了連三秒都不到的電話。他轉過臉來,朝麵前的警員咧咧嘴,回答了對方的問題:“沒有,沒有人來保釋我。”

“那你就在這裏待著吧,等著聯係上監護人。”

滿臉不耐煩的警員“啪”的一聲合上自己的記事本,站起來就往外走,一邊輕聲地自言自語。

“這幾天怎麽這麽倒黴,全是不良少年打架,小小年紀不學好,一看就是沒讀過書的,真是社會敗類……”

好刺耳。

夏知恩握著拳頭,短短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

警局裏,白色的日光燈有些刺眼。

夏知恩保持著坐姿,手腳都快麻木了,就在這時,一陣“嗒嗒嗒”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最後停在了他麵前。

夏知恩緩慢地抬頭,順著那雙不太合時宜的黑色絲襪往上看去,一張帶著黑框眼鏡的冷漠的女人的臉進入眼簾。

膚色在白慘慘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發黑,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似乎有些眼熟,但他又不記得在哪裏見過。

剛才那個小警員捏著一張紙走了進來,女人接過,在上麵簽了字。

“夏知恩……”女人俯下身來,劣質的香水味透過讓人發冷的空氣散開,她冷淡地開了口,“我是你的輔導員。”

……

辦完了保釋的手續,跟著女人穿過冷得讓人發顫的走廊,推開門的時候,迎麵而來的風灌進了衣領,夏知恩打了個冷戰,四下張望的時候,隻看到一片黑暗。

女人在警局門口停下了腳步,伸手遞出了一個紙袋子。

夏知恩沒有伸手去接,暗黃色的紙袋子上,“處分決定”這四個用紅章敲上去的字很是顯眼。

“開學沒多久就打群架……”這個沒見過幾麵的輔導員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搞出這麽大的事情來,哪個學生像你這樣?”

夏知恩垂著頭,目光下意識地朝口袋的縫隙裏瞟了一眼——握著手機的右手在口袋裏不停地震動,有好幾個未接的來電顯示,來電主人的名字在屏幕上清晰地顯現出來——燕子。

“校長那邊我已經去商量過了。”輔導員也沒看他,就把紙袋子往男生手裏一塞,“你被開除了。”

“我……”

夏知恩動了動唇,卻發現唇齒之間隻有氣流的聲音。他甚至能想到當桑燕綏知道今天的事後,用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時的樣子。

夏知恩心一疼,站直了身體,在作勢要走的輔導員身後彎下腰來,聲音沙啞得讓人嚇了一跳。

“能不能……”

一個90度的鞠躬。

“能不能請老師……不要開除我?”

兩層樓的警局裏,燈光一盞一盞地滅了下去,最後隻留了一間值班室的。

三三兩兩的小警員換好便服後從裏麵走出來,經過坐在石階上的男生身邊的時候,忍不住開口驅趕:“去去去,你以為這是哪裏?警察局是隨便坐的地方嗎?快走快走!”

夏知恩被趕到了警察局外麵,頭腦有些昏沉,似乎還在消化輔導員的話。

警察局對麵的小區裏本來還亮著的幾盞稀稀疏疏的燈,這會兒也已經全部熄滅。

“夏知恩?”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來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胖頭圓臉,身上隨隨便便套了一件不合身的黑色風衣。

“你是叫夏知恩吧?”見男生不吭聲,來人狐疑地盯著手裏的照片,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

“我是。”

夏知恩吐出一口白色的霧氣,終於從凝滯的思維中清醒過來,他抬起頭,麵無表情地回答。

“我從小楊那裏聽說過你。”來人一雙小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幫兄弟頂罪,夠義氣。”

“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夏知恩的語氣很平淡。

“我們老大聽說了,他很欣賞你,你要不要加入我們?”來人摸出一根煙,在警局外麵點燃。

冷。

深夜的風吹得人瑟瑟發抖,是那種深入骨髓的,似乎能把心髒凍僵的冷。

他和她,遲早是兩條道上的人。

夏知恩望著從那人指間掉落的煙灰,煙灰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然後慢慢飛散。

凜冽的寒風擦過他的臉頰,幹燥的皮膚泛起撕裂般的疼。

“我們那邊,都是做大事的人。”來人補充了一句,“可以賺大錢。”

門口有一盞壞掉的日光燈,白慘慘的燈光在黑夜裏忽明忽暗,發出刺耳的“嗞嗞”聲。

“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一下?”

夏知恩雙手插進自己的褲袋,從剛才起就像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終於有了波瀾,他望著那人,麵無表情地問:“能賺多少?”

“有大客戶找上門的話,有很多。”那人咧嘴笑了,露出一排被長年累月的煙草熏黃的牙齒。

男人吐出一口煙圈:“小夏,上頭很看重你哦!你願意加入的話,過兩天就有事給你做了。”說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字條,遞給了夏知恩。

夏知恩接過字條,上麵的字跡很潦草,勉強能分辨出那是一個人名和一間咖啡廳的地址。

那家咖啡廳,離桑燕綏現在的學校很近。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唯一的一張,你絕對不會認錯的臉。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種讓人難堪的缺陷——在匆忙而擁擠的人群中睜大茫然的眼睛,最後卻無力地發現,連自己的至親也認不出來。

這種驚慌的,無助的,驚懼的痛苦,是桑燕綏與生俱來的陪伴。

然而——

即便遺忘了整個世界的樣子,她還是記住了,那個名叫夏知恩的少年的臉。

在那個黑暗的弄堂裏,在漫天燃燒著的線香花火下,少年的表情那麽認真,臉上顯現出七色的光彩來,像是在做一場盛大而深情的告白。

當那些線香花火全部化為灰燼以後,桑燕綏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張臉來。

他眉梢眼角的笑意,他眼睛裏的玩世不恭,以及在那漫天的線香花火下,那一抹從內心到唇角的溫柔……一點一點地,像是糾纏不休的藤蔓,把她的心層層疊疊地包裹住。

溫暖得能讓人流下淚來。

有些意外,桑燕綏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咖啡廳的左側拐進了旁邊的一條小巷。

那人走路的姿勢一瘸一拐的,她隔著校門口的紅燈往前探了探身子,生怕自己看錯。

隔著一條馬路,拐進小巷的男生依靠著水泥牆,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白色的襯衫比他的骨架大了一號,被風吹得鼓了起來,背上有幹透了的已經變成黑色的血跡。

夏知恩吃力地走了幾步,然後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像在觀察自己身後有沒有人。

那張臉——

是桑燕綏這輩子唯一能認出的臉。

知恩。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一交。

男生的嘴角是腫的,幾點幹涸的血跡黏在臉上,看上去像是被人惡作劇般地漆上了紅色的油漆。

又打架了……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總是和成群結隊的不良少年混跡在一起,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打架,即使被痛毆,臉上依然是一派無所謂的,嬉皮笑臉的表情。

“是因為……夏知恩的關係?”

“太天真了,你以為你們能這樣永遠在一起?”

“你們遲早是兩條路上的人。”

蕭清和對她和知恩所下的判斷猶言在耳,桑燕綏的心像被一根針紮了一樣,尖銳的刺痛蔓延開來。

兩人的視線相交了隻有短短一瞬,夏知恩迅速別過臉去,捂著不堪重負的腿,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條小巷。

路口的交通信號燈依然維持著鮮紅的顏色,絲毫沒有要變成綠色的趨勢。

眼看夏知恩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小巷深處,桑燕綏再也顧不上紅綠燈,直接從等紅燈的行人中跑了出去。

“嚓——”路麵上傳來刺耳的刹車聲。

“你這個小姑娘要死啊!”正巧路過的公交車司機被驚嚇到,把頭探出來,啐了一口痰。

“知恩!”

桑燕綏完全沒有聽見身後的謾罵,衝已經跑到小巷深處的男生喊了一聲。

聲音不大,卻因為回聲的關係,響徹了整條狹窄的巷子。

男生的身影微微一滯,像是凍住般地僵硬了片刻,很快,他像是沒聽見一樣,頭也沒回,仍然向前走。

“夏知恩!”

桑燕綏以為對方沒有聽見,提高了聲音,再次喊了一句。

最後一個“恩”字被回音拖得長長的,尾音變成嗡嗡嗡的聲音,空****地回響在小巷的上方。

這一次——

男生的背影連一絲一毫的停頓都不再有,他拖著傷痛的腳,迅速融進了巷子深處的黑暗裏。

桑燕綏一怔,手心的溫度在逐漸消失的背影中逐漸冷了下去。

“喂,好像在叫你的名字呢!”黑黢黢的小巷深處,來接應夏知恩的青年朝身後指了指,“認識的?你的妞?”

“你聽錯了吧。”夏知恩冷冷回應,“不知道是誰,完全不認識的人。”

對於這條從小生活到大的弄堂,桑燕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四周黑乎乎的,空氣油膩膩的,在陰雨天,還會因為排水不好的原因而積起很多大大小小的水坑,踩進去就會被髒水濺到小腿上,還伴隨著從別人家的排水管裏排出來的,剩菜裏的油。

就算太陽懸在頭頂上,這條弄堂也還是冷的,仿佛長年得不到那輪紅日的溫情照耀。

曾經有一段日子,桑燕綏每天祈願,希望可以徹底地,永遠離開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可以不用再聞到彌漫在空氣裏的濃重的油煙味,可以不用再聽到繼母夜以繼日的凶狠咒罵。

然而,在這片對桑燕綏來說無窮無盡的黑暗裏,總會有一個眉目明朗的少年站在黑暗的最深處,微笑地朝她伸出手來。

她聽見他說,燕子,把手給我,我們在一起。

所以——

無論有多想逃離,最終她也還是回到了這裏。

鄰居的大嬸從黑乎乎的門洞裏探出頭來,頂著滿頭帶著汙漬的粉色卷發筒,在看到她的時候,嗓門拉得老大。

“小桑啊!怎麽考上大學了就不回來看一下啦,大家都很想你的嘛!”

桑燕綏朝麵目陌生的中年婦女扯出一個笑臉,換來一句:“這桑家的小姑娘,考上大學就六親不認了,有什麽了不起的。”

再往前走了幾步,桑燕綏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他穿著被血跡弄髒的衣服,支著腿坐在自家門口的水泥台階上,臉色空茫,眼神寂寥。

直到桑燕綏在他麵前停下腳步,他才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個淒慘的笑容。

剛剛隔著馬路看不清楚,桑燕綏這才發現,他全身上下幾乎布滿了斑斑點點的泥汙和血跡,有幾條血痕從頭發裏滲出來,貼著臉,被風幹了之後,像是與生俱來的恐怖傷疤,看上去很駭人。

桑燕綏就這樣盯著夏知恩,僵持了有好幾分鍾。

遠處的夕陽在弄堂的夾縫裏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幾盞並不明亮的路燈自動亮了起來,將昏黃色的光線投進了弄堂。

家家戶戶都坐在了燈下,吃著飯,或者一起看電視,嘈雜的聲音在四周響了起來。

唯有他們,在昏暗又曖昧的光線中,相對無言。

看著這張熟悉的臉,看著他身上的汙漬和血跡,不知怎麽的,桑燕綏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冷冽幹淨的聲音,伴隨著另一個男生的模糊的臉。

“你以為你們能這樣永遠在一起?”

“你們遲早是兩條路上的人。”

……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的話,你要……怎麽辦?

桑燕綏忽然心生疲憊,這個樣子的知恩,不是她想看到的。

夏知恩用腿頂住下巴,並沒有要解釋下午“明明看見了卻裝作不認識”事件的樣子。

良久,桑燕綏像是妥協了,朝他伸出了手:“家裏鑰匙拿來,我去找紗布和酒精。”

夏知恩“嗯”了一聲,甩出一串老舊的銅鑰匙來。將冰冷的銅製鑰匙牢牢握緊,桑燕綏的手心有被烙痛的感覺。

棉球沾了酒精,透著涼意,輕輕地擦過脖子上猙獰可怖的傷口。

針刺般的疼痛順著脖子上的血管溢出,一層一層的紗布逐漸纏上了傷痕累累的脖子,在路燈的照射下有些透亮。

夏知恩偏著頭,餘光瞥到在自己身上折騰的桑燕綏,過了好久,一直沒開口的他終於拋出一個問題,但語氣卻顯得有些生分。

“最近……還好吧?”

桑燕綏的手指微微收緊。

幾個月不見……他的語氣,陌生得像是對待一個隻見過幾麵的朋友。

似乎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正在將他們交握的手分開,力道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

“我還好。”桑燕綏沉默了一會兒,回答。

“你和那姓蕭的家夥一個學校?”

“嗯……倒是沒有想到的。”

“他的成績還是很好?”

“是啊,進校就做了學生會主席,前幾天還接待了從國外來的留學生來訪團,聽說連大三的學姐都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呢……”提到了那個永遠麵癱的家夥,她的語氣終於輕鬆了一些,“緋聞到處傳,有同學看到我們說話,很快就知道了我和他是一個高中的,還讓我幫她們遞交情書……”

果然,那個家夥還是這麽厲害。

“漸漸就成為了物理係的優等生……”

雖然討厭那個家夥,但這些的確是他沒辦法做到的事。

“前幾天又得了什麽物理比賽的獎,是全國性的……學校貼紅榜出來……”

這樣的家夥會有很多女生喜歡吧?是不是連燕子也……

“燕子。”夏知恩轉過頭來,很平靜地握住了那雙在纏紗布的手,“我被開除了。”

桑燕綏錯愕地停下動作,腦海中似乎有一根弦“啪”的一聲斷掉了。

“你說……什麽?”

“我說……”夏知恩定定地看著她,目光在月光下顯得很冷淡,包紮到一半的紗布還纏在他的脖子上,有幾根線頭戳出來,顯得有些滑稽。

“我被開除了……因為打架。”

黑暗裏,隻見過幾麵的輔導員眼睛裏的輕蔑一覽無遺。

當時,她頗為無奈地攤攤手,用無謂的語氣說:“現在知道後悔了?那也沒辦法,這已經是經過多方商議才決定的事情。”

那個瞬間,身體像是墜進了千年冰窖裏,冷得能把人的心層層凍住。

濃烈而刺鼻的油漆味從弄堂裏傳過來。

幾隻裝著殘餘油漆的鐵桶被不小心路過的人踢翻,骨碌碌地從一個角落滾到另外一個角落。

順著鐵桶滾過來的方向看去,水泥牆上有一排用紅色油漆寫的大字:“賠錢!傷人者全家不得好死!”

不仔細看的話,估計會以為是怒極的人用鮮血寫上去的。

觸目驚心。

脖子上的紗布隻纏到一半,夏知恩歪著頭,右手捏著一塊破舊的抹布,左手握著一把刷子,死命地擦拭著水泥牆上的紅字。

沒有包紮好的半根白布條從脖子上垂下來,隨著他的動作晃**在冰冷而孤寂的空氣中。

一個老人從樓上的窗戶裏顫巍巍地探出頭來,聲音嘶啞地問:“小恩,怎麽在擦牆壁?發生什麽事情了?”

“沒有沒有!”樓下的男生忙不迭地擺手,“學校要求義務勞動呢,奶奶您去坐著吧,我一會兒就上樓。”

老人點點頭,放心地把頭縮了回去。

“該死!”

男生暗暗地低咒了一聲,差點扔掉了手裏的刷子和抹布,有些無力地倚著牆坐了下來。

已經耗費了一整個上午外加一瓶洗潔精,連這水泥牆都差不多搓掉了一層,這幾個鮮紅色的字卻像寄居蟹一樣牢牢附著在牆壁上,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錢。

各種醫藥費加起來,一共要八萬。

那天,在咖啡廳見到的客戶很不好接洽,夏知恩也是去了之後才發現對方根本就是故意來找碴的,同時,他也是在那時候知道了自己加入的這個組織是以洗錢為營生,怪不得那天來找他的男人神神叨叨地說著什麽“生意好的時候能賺大錢”。

對方對他們的辦事效率極為不滿意,當場就動手抄起了椅子。

和夏知恩一起去接洽這個客戶的人叫南哥,據說是這個組織裏不小的頭目,被對方潑了一身咖啡。

後麵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在對方把手裏的椅子扔過來之前,夏知恩就已經跳起來,用啤酒瓶砸破了那人的腦袋,然後雙方乒乒乓乓地動手打了起來,直到咖啡廳裏的人報警,大家各自撤離。

“小夏啊!”南哥的人從煙霧繚繞的辦公室裏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夏知恩一眼,“放心好了,不會怪你的,這畢竟是你的第一次任務。不過,你倒是挺狠的嘛,人家好歹是我們的大客戶……”南哥指了指桌上的一長串醫療費用清單,“嘖嘖,打得人家在醫院花掉了八萬塊錢。”

“不過嘛……”南哥吞雲吐霧了一會兒,噴到夏知恩臉上的煙霧差點嗆得他流出眼淚來,他用力地拍著夏知恩的肩膀,豪情萬丈地說,“我們就需要你這種人,講義氣,有潛力啊!但是呢……”話鋒又陡然一轉,南哥掐滅了剩下的煙頭,“你看,這八萬塊錢還是要賠一下的嘛!人家揚言不賠就要告你啊,再說了,這件事我們不解決也沒辦法做生意嘛,你說是不是啊?”

夏知恩想著這幾天發生的事,不禁垂頭喪氣。

一隻厚厚的大信封從旁邊遞了過來,雪白色的信封在冬日的陽光裏顯得有些刺眼。

沒等夏知恩開口,桑燕綏主動說明了來意:“拿著吧。”她朝牆上的紅字指了指,“不是急著要用嗎?”

看上去沉甸甸的一個信封。

“你哪兒來的錢?”

夏知恩並沒有去接桑燕綏遞過來的錢,反而拔高了聲音,似乎有些惱羞成怒。

桑燕綏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麵,輕聲說:“清和借給我的,他見我急需要用錢的樣子,就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你跟他說了是我要用?”

“嗯,我告訴他了。”桑燕綏把信封塞給夏知恩,轉身從水桶裏拎起了髒兮兮的抹布,開始擦拭牆壁上的紅字。

“我大概猜出你幹了什麽,估計是打傷了別人,現在要賠錢吧。”

清和。

到了已經可以不加姓氏,隻叫名字的關係。

其實,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麽說自己。

弄堂裏,從小指著他說“這孩子的媽跟別的男人跑了,爹在坐牢”的人,學校裏指著他說“不良少年整天打架”的人,包括在警察局,小警員說的“社會敗類”……

他根本就不在乎。因為,那些都是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可是,有的人,隻說一句平平淡淡的“估計是打傷了人,現在要賠錢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有著近乎毀滅性的力量。

夏知恩突然惱怒起來,仿佛失去理智般,對身邊的女生冷笑:“燕子,是不是在你眼裏,隻要我打架了,就是我不對,是我無理取鬧?如果是蕭清和的話,你會不會覺得他是事出有因?”

“你說什麽?”雙手沾滿汙水的桑燕綏被夏知恩的這句話震驚到了,她慢慢地轉過身來,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燕子。”夏知恩掂了掂手裏沉沉的信封,冰冷笑意沒有到達眼角,“你還沒有發現嗎?在你眼裏,我無論做什麽都比不過蕭清和。”

“反正我這輩子永遠也比不過他,那你還來關心我的事情做什麽?我告訴你,我討厭他,也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幫助,還有……”

“你的幫助,我也不需要!”

夏知恩把手裏的信封向上一拋,一張張粉紅色的紙幣像下雨一樣紛紛揚揚地撒了下來,有幾張掉進了裝滿汙水的桶裏。

夏知恩冷冷地看著散落了一地的紙幣,大吼:“誰稀罕他的錢!”

“啪”的一聲,在雙方都還沒反應過來前,一個極為響亮的巴掌已經落到了夏知恩的臉上。

桑燕綏的手停在半空,她怔怔地望著夏知恩臉上的清晰掌印,嘴唇顫抖。

寒風又帶起了地上的紙幣,遠遠地看去,像是從樹上墜落下來的粉色葉子。

“燕子……”

夏知恩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這個瘦小的女生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小半邊臉已經腫了起來。

“你還記得你17歲生日的時候,我們約定過的事情嗎?”

“記得。”女生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

“其實,也不是很久的事情,但現在想起來,卻感覺像是過了好多好多年了。”

夏知恩歎息著,彎下腰,把地上的紙幣一張一張撿起來,然後交還到桑燕綏的手中。

“那時候還小,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畢竟,關於未來的事情,誰都不會知道的。”

“那個蕭清和還真說對了一件事,以後啊,你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了。”

他推開呆站著的女生,彎腰拎起水桶,語氣輕鬆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燕子,你好好讀書,好好走自己的路,我不希望你再和我有來往了。”

他們遲早是兩條道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