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布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後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隻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鍾到房裏。?翁問他記得這個鍾麽,鴻漸搖頭。?翁慨然道:“要你們這一代保護祖澤,世守勿失,真是夢想了!這隻鍾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後廳裏的麽?”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收拾劫餘,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隻鍾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鍾表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實,現在的鍾表那裏有這樣經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帶的表,那樣小,裏麵的機器都不會全的。”鴻漸笑道:“娘又說外行說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機器當應有盡有,就是不大牢。”他母親道:“我是說它不牢。”?翁挑好掛鍾的地點,分付女用人向房東家借梯,看鴻漸上去掛,替鍾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詳著壁上的鍾,躊躇滿誌,對兒子說:“其實還可以高一點——讓它去罷,別再動它了。這隻鍾走得非常準,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鍾隻慢走七分鍾,記好,要走慢七分鍾。”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說:“這種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紅木的好,多少錢買的?”她聽說是柔嘉姑丈送的,便問:“柔嘉家裏給她東西沒有:”鴻漸撒謊道:“那一間客座兼飯室的器具是她父母買的——”看母親臉上並不表示滿足——“還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辦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滿足,可是鴻漸一時想不起貴重的東西來替丈人家掙麵子。方老太太指鐵床道:“這明明是你們自己買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鴻漸不耐煩道:“床總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責任,便不說了。?翁夫婦又問柔嘉每天什麽時候回來,平常吃些什麽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開銷一天,一月要用幾擔煤球等等。鴻漸在半不能回答,?翁搖頭,老太太說:“全家托給一個用人,太粗心大意了。這個李媽靠得住靠不住?”鴻漸道:“她是柔嘉的奶媽,很忠實,不會揩油。”?翁“哼”一聲道:“你這糊塗人,知道什麽?”老太太說:“家裏沒有女主人總不行的。我要勸柔嘉別去做事了。她一個月會賺多少錢!管管家事,這幾個錢從柴米油鹽上全省下來了。”鴻漸忍不住說老實話:“她廠裏酬報好,賺的錢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故意地靜默,老太太覺得兒子偏袒媳婦,老先生覺得兒子坍盡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翁道:“老大準怕老婆。怎麽可以讓女人賺的錢比他多!這種丈夫還能振作乾綱麽?”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麽本領,咱們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應當把廠裏的事讓給老大去做。”?翁長歎道:“兒子沒出息,讓他去罷!”柔嘉回家,剛進房,那隻鍾表示歡迎,法條唏哩呼嚕轉了一會,當當打了五下。她詫異道:“這是什麽地方來的?呀,不對,我表上快六點鍾了。”李媽一一報報告。柔嘉問:“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沒有?”李媽說沒有。柔嘉又問她今天買的什麽菜,釋然道:“這些菜很好,倒沒請老太太看看,別以為咱們餓瘦了她兒子。”李媽道:“我隻煎了一塊排骨給姑爺吃,留下好幾塊生的浸在醬油酒裏,等一會煎了給你吃晚飯。”柔嘉笑道:“我屢次教你別這樣,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麽許多!你應當盡量給姑爺吃,他們男人吃量大,嘴又饞,吃不飽要發脾氣的。”李媽道:“可不是麽?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沒想到她會把鴻漸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從小就聽見你講,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兒全吃了,給你吃粽子跟兒,對不對?”李媽補充道:“粽子跟兒大,沒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脹了好幾天呢!”晚上鴻漸回來家,說明鍾的曆史,柔嘉說:“真是方家三代傳家之寶——咦,怎麽還是七點鍾?”鴻漸告訴她每點鍾走慢七分鍾的事實。柔嘉笑道:“照這樣說,恐怕它短針指的七點鍾,還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點鍾,要它有什麽用?”她又說鴻漸生氣的時候,拉長了臉,跟這隻鍾的輪廓很相像。鴻漸這兩天傷風,嗓子給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發現你說話以前嗓子裏唏哩呼嚕,跟它打的時候法條轉動的聲音非常之像。你是這鍾變出來的妖精。”兩人有說有笑,仿佛世界上沒有夫婦反目這一會事。一個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來作首次拜訪。鴻漸在報館裏沒回來,柔嘉忙做茶買點心款待,還說:“為什麽兩個孩子不帶來?回頭帶點糖果回去給他們吃。”三奶奶道:“阿凶吵著要跟我來,我怕他來了闖禍,沒帶他。”二奶奶道:“我對阿凶說,大娘的房子幹淨,不比在家裏可以隨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誠實道:“那裏的話!很好帶他來。”三奶奶覺得兒子失了麵子,報複說:“我們的阿凶是沒有靈性的,阿醜比他大不了幾歲,就很有心思,別以為他是個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髒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頓打,從次他記在心裏,不敢跟你胡鬧。”兩人為了兒子暫時分裂,頃刻又合起來,同聲羨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說他好福氣。三奶奶怨慕地說:“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也能夠分出來獨立門戶呢!當然現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小光。”二奶奶道:“他們方家隻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換,我們是輪不到的。”柔嘉忙說:“我也很願意住在大家庭裏,事省,開銷省。自開門戶有自開門戶的麻煩,柴米油鹽啦,水電啦,全要自己管。鴻漸又沒有二弟三弟能幹。”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裏過糊塗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她們把兩間房裏的器具細看,問了價錢,同聲推尊柔嘉能幹精明,會買東西,不過時時穿插說:“我在什麽地方也看見這樣一張桌子(或椅子),價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沒有買。”三奶奶問嘉道:“你有沒有擱箱子的房間?”柔嘉道:“沒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擱在臥室裏。”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擱箱子的房間,也擱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時候,新房背後算有個後房,我賠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麵啦怎麽也放不下,弄得新房裏都擱滿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還不是跟你一樣?死日本人把我們這些東西全搶光,想起來真傷心!現在要一件沒一件,都要重新買。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從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現在自己倒沒得穿!”二奶奶也開了半幅嫁裝的虛賬,還說:“倒是大姐姐這樣好。外國在打仗啦,上海還不知道怎樣呢。說不定咱們再逃一次難。東西多了,到時候帶又帶不走,丟了又舍不得。三妹,你還有點東西,我是什麽都沒有,走個光身,倒也幹脆,哈哈!咱們該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們倆來調查自己賠嫁的,氣憤得晚飯都沒胃口吃。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頂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發火呢,開什麽頑笑!我家裏一切人對我好好的,隻有你們家裏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鴻漸發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說:“誰呢?”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鴻漸連說“討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然可以直出直進,我一點主權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裏的人,沒攆走就算遠氣了。”鴻漸拍她頭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利害?沒有你方家的人利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裏多幾個竅,腸子都打結的。我睡著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鴻漸笑道:“何至於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鴻漸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發狠道:“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麽東西賠過來,對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己經出洋了,你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擱了好幾年。”柔嘉歎氣道:“也算我倒黴!現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家具,話裏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幹奶奶,又對我關切,為什麽不早來幫我買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柔嘉道:“我說了,為什麽?”鴻漸拍自己的後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麽的事說出來。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麽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麽!她們回去準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姑母送的家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糊塗,撒了謊當然也應該和我打個招呼。從結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無不弄巧成拙。”鴻漸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於好意。我後來沒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麵子。你應當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支了廠裏的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麽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的--哦,我忘了,還有這隻鍾--”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麵鏡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鍾麽?我一點沒有說錯。”鴻漸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