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一串胡蘿卜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一步,蘿卜就能到嘴,於是一步再一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一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卜,得看驢夫的高興。一切機關裏,上司駕馭下屬,全用這種技巧;譬如高鬆年就允許鴻漸到下學期升他為教授。自從辛楣一走,鴻漸對於升級這胡蘿卜,眼睛也看飽了,嘴忽然不饞了,想暑假以後另找出路。他隻準備聘約送來的時候,原物退還,附一封信,痛痛快快批評校政一下,算是臨別贈言,借此發泄這一年來的氣憤。這封信的措詞,他還沒有詳細決定,因為他不知道校長室送給他怎樣的聘約。有時他希望聘約依然是副教授,回信可以理直氣壯,責備高鬆年失信。有時他希望聘約升他做教授,這麽一來,他的信可以更漂亮了,表示他的不滿意並非出於私怨,完全為了公事。不料高鬆年省他起稿子寫信的麻煩,幹脆不送聘約給他。孫小姐倒有聘約的,薪水還升了一級。有人說這是高鬆年開的玩笑,存心拆開他們倆。高鬆年自己說,這是他的秉公辦理,決不為未婚夫而使未婚妻牽累--“別說他們還沒有結婚,就是結了婚生了小孩子,丈夫的思想有問題,也不能‘罪及妻孥’,在二十世紀中華民國辦高等教育,這一點民主作風應該具備。”鴻漸知道孫小姐收到聘書,忙仔細打聽其他同事,才發現下學期聘約已經普遍發出,連韓學愈的洋太太都在敬聘之列,隻有自己像伊索寓言裏那隻沒尾巴的狐狸。這氣得他頭腦發燒,身體發冷。計劃好的行動和說話,全用不著,悶在心裏發酵。這比學生念熟了書,到時忽然考試延期,更不痛快。高鬆年見了麵,總是笑容可掬,若無其事。辦行政的人有他們的社交方式。自己人之間,什麽臭架子、壞脾氣都行;笑容愈親密,禮貌愈周到,彼此的猜忌或怨恨愈深。高鬆年的工夫還沒到家,他的笑容和客氣仿佛劣手仿造的古董,破綻百出,一望而知是假的。鴻漸幾次想質問他,一轉念又忍住了。在吵架的時候,先開口的未必占上風,後閉口的才算勝利。高鬆年神色不動,準是成算在胸,自己冒失尋釁,萬一下不來台,反給他笑,鬧了出去,人家總說姓方的飯碗打破,老羞成怒。還他一個滿不在乎,表示飯碗並不關心,這倒是挽回麵子的妙法。吃不消的是那些同事的態度。他們仿佛全知道自己解聘,但因為這事並未公開,他們的同情也隻好加上封套包裹,遮遮掩掩地奉送。往往平日很疏遠的人,忽然拜訪。他知道他們來意是探口氣,便一字不提,可是他們精神和說話裏包含的惋惜,總像聖誕老人放在襪子裏的禮物,送了才肯走。這種同情比笑罵還難受,客人一轉背,鴻漸咬牙來個中西合璧的咒罵:“ToHell滾你媽的蛋!”孫柔嘉在訂婚以前,常來看鴻漸;訂了婚,隻有鴻漸去看她,她輕易不肯來。鴻漸最初以為她隻是個女孩子,事事要請教自己;訂婚以後,他漸漸發現她不但很有主見,而且主見很牢固。她聽他說準備退還聘約,不以為然,說找事不容易,除非他另有打算,別逞一時的意氣。鴻漸問道:“難道你喜歡留在這地方?你不是一來就說要回家麽?”她說:“現在不同了。隻要咱們兩個人在一起,什麽地方都好。”鴻漸看未婚妻又有道理,又有情感,自然歡喜,可是並不想照她的話做。他覺得雖然已經訂婚,和她還是陌生得很。過去沒有訂婚經驗——跟周家那一回事不算數的——不知道訂婚以後的情緒,是否應當像現在這樣平淡。他對自己解釋,熱烈的愛情到訂婚早已是頂點,婚一結一切了結。現在訂了婚,彼此間還留著情感發展的餘地,這是樁好事。他想起在倫敦上道德哲學一課,那位山羊胡子的哲學家講的話:“天下隻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裏最好的;第二種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裏最壞的。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隻有回憶。”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隻有一顆,留著做希望,多麽好?他嘴快把這些話告訴她,她不作聲。他和她講話,她回答的都是些“唔”,“哦”。他問她為什麽不高興,她說並未不高興。他說:“你瞞不過我。”她說:“你知道就好了。我要回宿舍了。”鴻漸道:“不成,你非講明白了不許走。”她說:“我偏要走。”鴻漸一路上哄她,求她,她才說:“你希望的好葡萄在後麵呢,我們是壞葡萄,別倒了你的胃口。”他急得跳腳,說她胡鬧。她說:“我早知道你不是真的愛我,否則你不會有那種離奇的思想。”他賠小心解釋了半天,她臉色和下來,甜甜一笑道:“我是個死心眼兒,將來你討厭——”鴻漸吻她,把這句話有效地截斷,然後說:“你今天真是顆酸葡萄。”她強迫鴻漸說出來他過去的戀愛。他不肯講,經不起她一再而三的逼,講了一點。她嫌不夠,鴻漸像被強盜拷打招供資產的財主,又陸續吐露些。她還嫌不詳細,說:“你這人真不爽快!我會吃這種隔了年的陳醋麽?我聽著好玩兒。”鴻漸瞧她臉頰微紅,嘴邊強笑,自幸見機得早,隱匿了一大部分的情節。她要看蘇文紈和唐曉芙的照相,好容易才相信鴻漸處真沒有她們的相片,她說:“你那時候總記日記的,一定有趣等得很,帶在身邊沒有?”鴻漸直嚷道:“豈有此理!我又不是範懿認識的那些作家、文人,為什麽戀愛的時候要記日記?你不信,到我臥室裏去搜。”孫小姐道:“聲音放低一點,人家全聽見了,有話好好的說。隻有我哪!受得了你這樣粗野,你倒請什麽蘇小姐呀、唐小姐呀來試試看。”鴻漸生氣不響,她注視著他的臉,笑說:“跟我生氣了?為什麽眼晴望著別處?是我不好,逗你。道歉!道歉!”所以,訂婚一個月,鴻漸仿佛有了個女主人,雖然自己沒給她訓練得馴服,而對她訓練的技巧甚為佩服。他想起趙辛楣說這女孩子利害,一點不錯。自己比她大了六歲,世事的經驗多得多,已經是前一輩的人,隻覺得她好玩兒,一切都縱容她,不跟她認真計較。到聘書的事發生,孫小姐慷慨地說:“我當然把我的聘書退還——不過你何妨直接問一問高鬆年,也許他無心漏掉你一張。你自己不好意思,托旁人轉問一下也行。”鴻漸不聽她的話,她後來知道聘書並非無心遺漏,也就不勉強他。鴻漸開玩笑說:“下半年我失了業,咱們結不成婚了。你嫁了我要挨餓的。”她說:“我本來也不要你養活。回家見了爸爸,請他替你想個辦法。”他主張索性不要回家,到重慶找趙辛楣——辛楣進了國防委員會,來信頗為得意,比起出走時的狼狽,像換了一個人。不料她大反對,說辛楣和他不過是同樣地位的人,求他薦事,太丟臉了;又說三閭大學的事,就是辛楣薦的,“替各係打雜,教授都沒爬到,連副教授也保不住,辛楣薦的事好不好?”鴻漸局促道:“給你這麽一說,我的地位更不堪了。請你說話留點體麵,好不好?”孫小姐說,無論如何,她要回去看她父親母親一次,他也應該見見未來的丈人丈母。鴻漸說,就在此地結了婚罷,一來省事,二來旅行方便些。孫小姐沉吟說:“這次訂婚已經沒得到爸爸媽媽的同意,幸虧他們喜歡我,一點兒不為難。結婚總不能這樣草率了,要讓他們作主。你別害怕,爸爸不凶的,他會喜歡你。”鴻漸忽然想起一件事,說:“咱們這次訂婚,是你父親那封信促成的。我很想看看,你什麽時候把它揀出來。”孫小姐愣愣的眼睛裏發問。鴻漸輕輕擰她鼻子道:“怎麽忘了?就是那封講起匿名信的信。”孫小姐扭頭抖開他的手道:“討厭!鼻子都給你擰紅了。那封信?那封信我當時看了,一生氣,就把它撕了——唔,我倒真應該保存它,現在咱們不怕謠言了,”說完緊握著他的手。辛楣在重慶得到鴻漸訂婚的消息,就寄航空快信道賀。鴻漸把這信給孫小姐看,她看到最後半行:“弟在船上之言驗矣,嗬嗬。又及,”就問他在船上講的什麽話。鴻漸現在新訂婚,朋友自然疏了一層,把辛楣批評的話一一告訴。她聽得怒形於色,可是不發作,隻說:“你們這些男人全不要臉,動不動就說女人看中你們,自己不照照鏡子,真無恥!也許陸子瀟逢人告訴我怎樣看中他呢!我也算倒黴,辛楣一定還有講我的壞話,你說出來。”鴻漸忙扯淡完事。她反對托辛楣謀事,這可能是理由。鴻漸說這次回去,不走原路了,幹脆從桂林坐飛機到香港,省吃許多苦,托辛楣設法飛機票。孫小姐極讚成。辛楣回信道:他母親七月底自天津去香港,他要迎接她到重慶,那時候他們湊巧可以在香港小敘。孫小姐看了信,皺眉道:“我不願意看見他,他要開玩笑的。你不許他開玩笑。”鴻漸笑道:“第一次見麵少不了要開玩笑的,以後就沒有了。現在你還怕他什麽?你升了一輩,他該叫你世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