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後後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不要寫。”“包裹外麵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裏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複在旁人身上--“你幹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麽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隻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麽?”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並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裏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麽一說,隻能說:“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麵--呃--閑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麽閑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裏,身上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閑話”不知道是什麽內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今天又多嘴,說了許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閑話”坐實麽?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責了,這怎麽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麽閑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範小姐真做得出,這兩陣笑就等於在校長布告板上向全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道怎樣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於自己的“閑話”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沒有送範小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幾口,嚷:“Damn孫柔嘉這小渾蛋(原注:***孫柔嘉。),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麽帶了範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鴻漸道:“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麽?你在船上不是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麽?現在怎麽樣?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說過這話麽?反正她拿來的兩本什麽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兩本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著了涼,我就沒有清淨了。”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書全搬下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本話劇。翻開一本,扉頁上寫:“給懿--作者”,下麵蓋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本的扉頁,大叫道:“辛楣,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說時,伸手拿過書,隻見兩行英文:Tomypreciousdarling,Fromtheauthor(原注:給我親愛的寶貝,本書作者贈。)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麵,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麽?”鴻漸道:“我沒聽說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鬥?”辛楣鼻子裏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說話,還是在罵範懿?她也真怪,為什麽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oubaby!(原注:你這個無知小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解鈴還須係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穀裏,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說。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中了什麽人。”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吱唔道:“你去,你去,這兩本戲是不是交汪太太轉給範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會來,總希望我去看她,我當然不去。後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本書,鄭重交給辛楣:“我犧牲紙一張。這書上麵有名人手跡,教校工當心,別遺失了。”辛楣道:“名人!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一個不自以為有名的,隻怕一個人的名氣太大,負擔不起了,還化了好幾個筆名來分。今天雖然沒做什麽事,苦可受夠了,該自己慰勞一下。同出去吃晚飯,好不好!”鴻漸道:“今天輪到我跟同學同吃晚飯。不過,那沒有關係,你現上館子點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趕來。”鴻漸自覺這一學期上課,駕輕就熟,漸漸得法。學生對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訓導處分發給他訓導的四個學生,偶來聊天,給他許多啟示。他發現自己畢業了沒幾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屬於前一輩,跟現在這些學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沒有他們的興致。第二,他自信比他們知趣。他隻奇怪那些跟年輕人混的同事們,不感到老一輩的隔膜。是否他們感到了而不露出來?年齡是個自然曆程裏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麽,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也許自己更老了十幾年,會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檔穆覽舷壬#65533;#65533;燦醒#65533;#65533;疃#65533;#65533;薏徊渭櫻#65533;蛘呦褳舸#65533;袢⒄庋#65533;晃荒昵岬奶#65533;#65533;N蘼廴綰危#65533;廡┭#65533;#65533;環矯婷つ康每閃#65533;#65533;環矯嫜酃庾既返每膳隆K#65533;塹腦廾潰#65533;幢鼐∪唬#65533;惺本股先思業牡保壞#65533;撬#65533;塹幕俾睿#65533;羌蛑敝涼#65533;寥罰#65533;扔謔瀾縋┤盞摹白詈笊笈小保#65533;廖奚纖咧厴蟮撓嗟亍K#65533;嵌嶽蠲吠さ難岫癲揮盟擔#65533;踔梁#65533;в#65533;膊⒎欽嬲#65533;玫剿#65533;塹陌#65533;鼇:杞ド砦#65533;壬#65533;#65533;胖#65533;攔糯#65533;泄#65533;飼撇黃鷳#65533;模#65533;#65533;#65533;餮筧飼撇黃鴝#65533;餃耍#65533;纖廄撇黃鶼率簦#65533;#65533;唬#65533;率羥撇黃鶘纖荊#65533;#65533;揮醒#65533;#65533;#65533;撇黃鶼壬#65533;蹦茄#65533;#65533;ΑK#65533;塹拿賴率槍#65533;潰#65533;皇譴缺#65533;K#65533;遣豢顯#65533;攏#65533;殘硪蛭#65533;#65533;親約翰恍枰#65533;嗽#65533;攏#65533;恢#65533;酪殘枰#65533;嗽#65533;攏#65533;杞フ庋#65533;搿*至於鴻漸和同事們的關係,隻有比上學期壞。韓學愈仿佛脖子扭了筋,點頭勉強得很,韓太太瞪著眼遠眺鴻漸身後的背影。鴻漸雖然並不在乎,總覺不痛快;在街上走,多了一個顧忌,老遠望見他們來,就避開。陸子瀟跟他十份疏遠,大家心照不宣。最使他煩惱的是,劉東方好像冷淡了許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處厚對他的事十份關心,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學院長,所以禮賢下士。這種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處;仿佛洋車夫辛辛苦苦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想跟他進去吃。可是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羅的資格,足見未可妄自菲薄。老汪一天碰見他,笑說媒人的麵子掃地了,怎麽兩個姻緣全沒有撮合成就。鴻漸隻有連說:“不識抬舉,不敢高攀。”汪處厚說:“你在外文係兼功課,那沒有意思。我想下學期要添一個哲學係,請你專擔任係裏的功課。”鴻漸感謝道:“現在我真是無家可歸,沿門托缽,同事和同學全瞧不起的。”汪處厚道:“哪裏的話!不過這件事,我正在計劃之中。當然,你的待遇應該調整。”鴻漸不願太受他的栽培,說:“校長當初也答應過我,說下學期升做教授。”汪處厚道:“今天天氣很好,咱們到田野裏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間去談談,就吃便飯,何如?”鴻漸當然說,願意陪他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