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瀟忙說他說著玩兒的,過兩天一定請客。子瀟去了,鴻漸想著好笑。孫小姐知道有人愛慕,準會高興,這消息可以減少她的傷心。不過陸子瀟像配不過她,她不會看中他的。她幹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氣受,太犯不著。這些學生真沒法對付,纏得你頭痛,他們黑板上寫的口號,文理倒很通順,孫小姐該引以**,等她氣平了跟她取笑。辛楣吃晚飯回來,酒氣醺醺,問鴻漸道:“你在英國,到過牛津劍橋沒有?他們的導師製(Tutorialsystem)是怎麽一會事?”鴻漸說旅行到牛津去過一天,導師製詳細內容不知道,問辛楣為什麽要打聽。辛楣道:“今天那位貴客視學先生是位導師製專家,去年奉命到英國去研究導師製的,在牛津和劍橋都住過。”鴻漸笑道:“導師製有什麽專家!牛津或劍橋的任何學生,不知道得更清楚麽?這些辦教育的人專會掛幌子虎人。照這樣下去,這要有研究留學,研究做校長的專家呢。”辛楣道:“這話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製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組織的利弊。”“好,我不跟你辨,誰不知道你是講政治學的?我問你,這位專家怎麽說呢?他這次來是不是跟明天的會議有關?”“導師製是教育部的新方針,通知各大學實施,好像反響不甚好,咱們這兒高校長是最熱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訴你,李瞎子做了訓導長了,咦,你知道了——這位部視學順便來指導的,明天開會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講的話,不甚高明。據他說,牛津劍橋的導師製缺點很多,離開師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遠,所以我們行的是經他改良,經部核準的計劃。在牛津劍橋,每個學生有兩個導師,一位學業導師,一位道德導師(Moraltutor)。他認為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應當是‘經師人師’,品學兼備,所以每人指定一個導師,就是本係的先生;這樣,學問和道德可以融貫一氣了。英國的道德導師是有名無實的;學生在街上闖禍給警察帶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釋,學生欠了店家的錢,還不出,他替他保證。我們這種導師責任大得多了,隨時隨地要調查,矯正,向當局報告學生的思想。這些都是官樣文章,不用說它,他還有得意之筆。英國導師一壁抽煙鬥,一壁跟學生談話的。這最違背新生活運動,所以咱們當學生的麵,絕不許抽煙,最好壓根兒戒煙——可是他自己並沒有戒煙。菜館裏供給的煙,他一枝一枝抽個不亦樂乎,臨走還袋了一匣火柴。英國先生隻跟學生同吃晚飯,並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師生間隔膜得很。這亦得改良,咱們以後一天三餐都跟學生同桌吃——”“幹脆跟學生同床睡覺得了!”辛楣笑道:“我當時險的說出口。你還沒聽見李瞎子的議論呢。他恭維了那位視學一頓,然後說什麽中西文明國家都嚴於男女之防,師生戀愛是有傷師道尊嚴的,萬萬要不得,為防患未然起見,未結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學生的導師。真氣得死人,他們都對我笑——這幾個院長和係主任裏,隻有我沒結婚。”“哈哈,妙不可言!不過,假使不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學生有師生戀愛的危險,結婚的男先生訓導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沒想到。”“我當時質問他,結了婚而太太沒帶來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學生的導師,他支吾其詞,請我不要誤會。這瞎子真混蛋,有一天我把同路來什麽蘇州寡婦,王美玉的笑話替他宣傳出去。嚇,還有,他說男女同事來往也不宜太密,這對學生的印象不好——”鴻漸跳起來道:“這明明指我跟孫小姐說的,方才瞎子看見我跟她在一起。”辛楣道:“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當時,高鬆年的臉色變了一變,這裏麵總有文章。不過我勸你快求婚,訂婚,結婚。這樣,李瞎子不能說閑話,而且——”說時揚著手,嘻開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機會了。”鴻漸不許他胡說:問他跟高鬆年講過學生侮辱孫小姐的事沒有。辛楣說,高鬆年早知道了,準備開除那學生。鴻漸又告訴他陸子瀟對孫小姐有意思,辛楣說他做“叔叔”的隻賞識鴻漸。說笑了一回,辛楣臨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東西。部裏頒布的導師規程草略裏有一條說,學生畢業後在社會上如有犯罪行為,導師連帶負責——”鴻漸驚駭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導師製變成這麽一個東西。從前明成祖誅方孝孺十族,聽說方孝孺的先生都牽連殺掉的。將來還有人敢教書麽?明天開會,我一定反對。”“好家夥!我在德國聽見的納粹黨教育製度也沒有這樣利害。這算牛津劍橋的導師製麽?”“哼,高鬆年還要我寫篇英文投到外國雜誌去發表,讓西洋人知道咱們也有牛津劍橋的學風。不知怎麽,外國一切好東西到中國沒有不走樣的,”辛楣歎口氣,不知道這正是中國的利害,天下沒敵手,外國東西來一件,毀一件。跟孫小姐擾亂的那個中國文學係學生是這樣處置的。外文係主任劉東方主張開除,國文係主任汪處厚反對。趙辛楣因為孫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麵,隻暗底下讚助劉東方的主張。訓導長李梅亭出來解圍,說這學生的無禮,是因為沒受到導師薰陶,愚昧未開,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諒,記過一次了事。他叫這學生到自己臥房裏密切訓導了半天,告訴他怎樣人人要開除他,汪處厚毫無辦法,全虧自己保全,那學生紅著眼圈感謝。孫小姐的課沒人代,劉東方怕韓太太乘虛而入,親自代課,所恨國立大學不比私立大學,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鍾點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課,劉東方厭倦起來,想自己好傻,這氣力時間費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話。假使學校真找不到代課的人,這一次顯得自己做係主任的為了學生學業,不辭繁劇,親任勞怨。現在就放著一位韓太太,自己偏來代課,一屁股要兩張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門戶之見,忙煞也沒處表功。同事裏趙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並且隻上六點鍾的功課,跟他情商請他代孫小姐的課,不知道他答應不答應。孫小姐不是他麵上的人麽?她教書這樣不行,保薦她的人不該負責嗎?當然,趙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劉東方不得不承認——不過,丁組的學生程度糟得還不夠辨別好壞,何況都是傍係的學生,自己在本係的威信不致動搖。劉東方主意已定,先向高鬆年提議,高鬆年就請趙辛楣來會商。辛楣因為孫小姐關係,不好斬釘截鐵地拒絕,靈機一動,推薦方鴻漸。鬆年說:“咦,這倒不失為好辦法,方先生鍾點本來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樣?”辛楣滿嘴說:“很好,”心裏想鴻漸教這種學生總綽有餘裕的。鴻漸自覺在學校的地位不穩固,又經辛楣細陳利害,劉東方的勸駕,居然大膽老臉低頭小心教起英文來。這事一發表,韓學愈來見高鬆年,聲明他太太絕不想在這兒教英文,表示他對劉東方毫無怨恨,他願意請劉小姐當曆史係的助教。高鬆年喜歡道:“同事們應當和衷共濟,下學年一定聘夫人幫忙。”韓學愈高傲地說:“下學年我留不留,還成問題呢。協合大學來了五六次信要我跟我內人去。”高鬆年忙勸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學年總有辦法。鴻漸到外文係辦公室接功課,碰見孫小姐,低聲開頑笑說:“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報仇?”孫小姐笑而不答。陸子瀟也沒再提起請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