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天氣若無其事的晴朗,隻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麵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幹,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顧爾謙的興致像水裏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後遊雪竇山。遊山回來,辛楣打聽公共汽車票的習法。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機關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內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從香港轉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聽見人提起,隻按照高鬆年開的路程走。孫小姐帶著她的畢業文賃那全無用處。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麽?”大家爭看,上麵並列著三行銜頭:“國立三閭大學主任”、“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麽縣黨部的前任秘書。這片子紙質堅致,字體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麵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研究所”是他跟幾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習學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係”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數相等。鴻漸問他,為什麽不用外國現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裏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拚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穀’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顧先生點頭稱歎。辛楣狠命把牙齒咬跟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鴻漸說:“這片子準有效,會嚇倒這公路站長。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鴻漸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換身衣服。”鴻漸兩天沒剃胡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發,東結一團,西剌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嶺,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麽要麵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幹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辮子。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歎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嘖嘖稱羨,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隨員隻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辛楣頑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著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衝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隻在水裏衝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在白**裏泛布愛逮(這兩個字應該是“雲愛”、“雲逮”——輸入者注),做出雲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衝了紅酒,說不上愛情,隻是一種溫淡的興奮。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鍾點才回來。李梅亭繃著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後天留三張票,五人裏誰先走。結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幾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偉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趕著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那館”主筆。辛楣據實告拆他,在《華美新聞》社當編輯。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說著,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辛楣講起這事,妨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係,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顧爾謙憤然道:“這種勢利小鬼,隻重衣衫不重——當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李梅亭道:“我並不是沒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塵仆仆,我覺得犯不著糟蹋。”辛楣忙說:“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咱們敬李先生一杯。”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隻關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裏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隻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字“犭亢”——輸入者)家夥擱不下了,明天準到,反正結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無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氣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仿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著耳朵全沒聽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擾亂擁擠,擔憂著明天,隻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明天三人領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隻小箱子,在人堆裏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兒證明中國大有衝鋒敢死之士,隻沒上前全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衝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氣,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氣急敗壞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裏麵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麽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仿佛沙丁魚罐,裏麵的人緊緊的擠得身體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裏,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體裏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隻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麵。身後是個小提籃,上麵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隻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揞我的煙頭。”那女人的同鄉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證出來一角空隙,隻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隻幾個鍾點,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車裏消磨的,隻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於身後身外的事。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軒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曆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搞戰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訓、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歎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後匯氣,於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卒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後跌在那女人身上。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氣走了一二十裏,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麵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氣不肯走了,汽車夫隻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利害了。罵來罵去,隻有一個意思:汽車夫願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體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氣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後坐的是個穿製服的公務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後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裏飛舞的灰塵。她聽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勝人工,塗抹的紅色裏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兒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麽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聽了剌耳朵。”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念這公務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到車房裏先上車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說上省政府公幹,自己鬥不過他們,隻好妨著氣,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幹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聾子!”車夫沒好氣,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一顛,連打惡心,嘴裏一口口濃厚的氣息裏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卜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衝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隻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裏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體嵌在人堆裏,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隻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鍾,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幾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後,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裏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幾片箱子裏的餅幹。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機器壞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占有好卒位。原車有卒位而現在沒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講。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體安穩,心理也占優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隻望著窗外,沒勇氣回看他們。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鬆脫、腑髒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仿佛在胃裏□(字“王爭”——輸入者)琮有如賭場中碗裏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裏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適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裏的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