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裏機械地說著,心裏仿佛黑牢裏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劃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裏。譬如黑夜裏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麵船艙的燈光裏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離遠了。這一刹那的撙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鴻漸這時隻暗恨辛楣糊塗。“我也沒跟她多說話。那個做男儐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纏住她一刻不放鬆,我看他對唐曉芙很有意思。”鴻漸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著聲音裏的戰栗說:“關於這種人的事,我不愛聽,別去講他們。”辛楣聽這話來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鴻漸肩上道:“咱們坐得夠了。這時候海風大得很回艙睡罷,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說時,打個嗬欠。鴻漸跟著他,剛轉彎,孫小姐從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嚇了一大跳,忙問她一個人在甲板上多少時候了,風大得很不怕冷麽。錄小姐說,同艙女人帶的孩子器吵得心煩,所以她出來換換空氣。辛楣說:“這時候有點風浪,你暈船不暈船?”孫小姐道:“還好。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浪一定比這個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條路,”說時把手鴻漸一下,暗示他開口,不要這樣無禮貌地啞默。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裏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幹的話,仿佛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陰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見過大鯨魚沒有。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的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裏。”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姐,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並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裏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裏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裏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追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裏的故事來哄你。”睡在床上,鴻漸覺得心裏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辛楣,你打得我到這時候還痛!”辛楣道:“你這人沒良心!方才我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孫小姐——唉!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帶她來,上了大當——孫小姐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塗蟲就像送上門去的那條船。”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過敏!神經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心裏的痛嚇退。“我相信我們講的話,全給這女孩子聽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麽高——”“你自己,我可沒有。”“你想,一個大學畢業生會那樣天真幼稚麽?‘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嚨,自信模仿得維妙維肖——“我才不上她當呢!隻有你這傻瓜!我告訴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說你講的全是童話麽?假使我不說這句話,她一定要問你借書看——”“要借我也沒有。”“不是這麽說。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隻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麽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鴻漸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講孫小姐的話完全是癡人說夢。”辛楣對艙頂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見得。好了,不要再講話了,我要睡了。”鴻漸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曉芙那樣的不可追求,想著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種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明天一清早,船沒進港就老遠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兩條汽船來,擺渡客人上岸。頭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條船。這船的甲板比大輪船三等艙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蕩漾,兩船間就距離著尺把的海,像張了口等人掉進去。乘客同聲罵船公司混帳,可是人人都奮不顧身地跳了,居然沒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來不少,都手按肚子,眉頭皺著,一聲不響。鴻漸隻擔心自己要生盲腸炎。船小人擠,一路上隻聽見嚷:“船側了,左麵的人到右麵去幾個。”“不好了!右麵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話全船傳喊著,雪球似的在各人嘴邊滾過,輪廓愈滾愈臃腫。鶇漸和人攀談,知道上了岸旅館難找,十家九家客滿。辛楣說,同船來的有好幾百個客人,李和顧在第二條船上,要等齊了他們再去找旅館,怕今天隻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孫小姐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辛楣等剛走,忽然發出空襲警報,鴻漸著急起來,想壞運氣是結了伴來的,自己正在倒,難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顧擔憂。轉念一想,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財產,不會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緊。後來瞧碼頭上的人並不跪,鴻漸就留下來,僥幸沒放緊急警報。一個多鍾頭後,警報解除了,辛楣也趕來。不多一會,第二條船黑壓壓、鬧哄哄地近岸。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飆失箱,襯了狹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於全體的驚奇,似乎推了幾何學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下,更是物理學的奇跡。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隻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辛楣忙問眼鏡哪裏去了,李先生從口袋裏掏出戴上,說防跳船的時候,萬一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摔破了。李先生們因為行李累贅,沒趕上第一條船。可是李梅亭語氣裏,儼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襲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沒把大菜間讓給辛楣們,他也有上擺渡船的優先權,不會夾在水火中間,“神經受打擊”了。辛楣倆假裝和應酬的本領到此簡直破產,竟沒法表示感謝。顧爾謙的興致倒沒減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運氣,真是死裏逃生哪!那時候就想不到還會跟你們兩位相見。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飛機沒光顧。這話並不荒謬,我相信命運的。曾文正公說:‘不信天,信運氣。’”李先生本來像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眾恭維得春氣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賞臉一笑道:“做大事業的人都相信命運的。我這次出門前,有朋友跟我排過八字,說現在正轉運,一路逢凶化吉。”顧先生拍手道:“可不是麽?我一點兒沒有錯。”鴻漸忍不住道:“我也算過命,今年運氣壞得很,各位不怕連累麽?”顧先生頭擺得像小孩子手裏的搖鼓道:“哪裏的話!哪裏的話!唉!今天太運氣!他們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夢死,怎知道出門有這樣的危險。內地是不可不來的。咱們今兒晚上得找個館子慶祝一下,兄弟作小東。”大家在旅館休息一會,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幾杯酒,人全活過來,適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蟲,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蟲了。他向孫小姐問長問短,講了許多風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