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斜川道:“這跟樊樊山把雞湯來沏龍井茶的笑話相同。我們這老世伯光緒初年做京官的時候,有人外國回來送給他一罐咖啡,他以為是鼻煙,把鼻孔裏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裏有首詩講這件事。”鴻漸道:“董先生不愧係出名門!今天聽到不少掌故。”慎明把夾鼻眼鏡按一下,咳聲嗽,說:“方先生,你那時候問我什麽一句話?”鴻漸胡塗道:“什麽時候?”“蘇小姐還沒來的時候,”--鴻漸記不起--“你好像問我研究什麽哲學問題,對不對?”對這個照例的問題,褚慎明有個刻板的回答,那時候因為蘇小姐還沒來,所以他留到現在表演。“對,對。”“這句話嚴格分析起來,有點毛病。哲學家碰見問題,第一步研究問題:這成不成問題,不成問題的是假問題pesudoquestion,不用解決,也不可解決。假使成問題呢,第二步研究解決,相傳的解決正確不正確,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問我研究什麽問題,而是問我研究什麽問題的解決。”方鴻漸驚奇,董斜川厭倦,蘇小姐迷或,趙辛楣大聲道:“妙,,分析得真精細,了不得!了不得!鴻漸兄,你雖然研究哲學,今天也甘拜下風了,聽了這樣好的議論,大家得幹一杯。”鴻漸經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隻在哲學係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前麵隻能虛心領教做學生。”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隻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並非真研究哲學,隻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這個字是有人在什麽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誰是Bertie?”“就是羅素了。”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勳爵,而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並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麽時候到英國,有什麽計劃,茶裏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方先生,你對數理邏輯用過功沒有?”“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厲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裏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蘇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裏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鑽到人心裏去。”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刺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裏,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注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抹。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幹,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餘笑。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居然‘破鏡重園’,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辛楣道:“大家幹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