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見你喝了一口湯,就皺眉頭就匙兒弄著,沒再吃東西。”“吃東西有什麽好看?老瞧著,好意思麽?我不願意吃給你看,所以不吃,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別當真,我並沒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問你,你那時候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麽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原來你也是這個道理!”方鴻漸和唐小姐親密地笑著,兩人已成了患難之交。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來了有點失望——”“失望!你希望些什麽?那味道還不夠利害麽?”“不是那個。我以為你跟趙先生一定很熱鬧,誰知道什麽都沒有。”“抱歉得很沒有好戲做給你看。趙先生誤解了我跟你表姐的關係——也許你也有同樣的誤解——所以我今天讓他挑戰,躲著不還手,讓他知道我跟他毫無利害衝突。”“這話真麽?隻要表姐有個表示,這誤解不是就弄明白了?”“也許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將不如激將,非有大敵當前,趙先生的本領不肯顯出來。可惜我們這種老弱殘兵,不經打,並且不願打——”“何妨做誌願軍呢?”“不,簡直是拉來的夫子。”說著,方鴻漸同時懊惱這話太輕佻了。唐小姐難保不講給蘇小姐聽。“可是,戰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覺得這話會引起誤會,紅著臉——“我意思說,表姐也許是助弱小民族的。”鴻漸快樂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顧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請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飯,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賞臉?”唐小姐躊躇還沒答應,鴻漸繼續說:“我知道我很大膽冒味。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裏湊個數目。”“我沒有什麽朋友,表姐在胡說——她跟你怎麽說呀?”“她並沒講什麽,她隻講你善於交際,認識不少人。”“這太怪了!我才是不見世麵的鄉下女孩子呢。”“別客氣,我求你明天來。我想去吃,對自己沒有好借口,借你們二位的名義,自己享受一下,你就體貼下情,答應了罷!”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說話裏都是文章。這樣,我準來。明天晚上幾點鍾?”鴻漸告訴了她鍾點,身心舒泰,隻聽沈太太朗朗說道:“我這次出席世界婦女大會,觀察出來一種普遍動態:全世界的女性現在都趨向男性方麵——”鴻漸又驚又笑,想這是從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該到現在出席了婦女大會才學會——“從前男性所做的職業,國會議員、律師、報館記者、飛機師等等,女性都會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樣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會學家在大會裏演講,說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賢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職業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還是新近的事實,可是已有這樣顯著的成績。我敢說,在不久的將來,男女兩性的分別要成為曆史上的名詞。”趙辛楣:“沈太太,你這話對。現在的女真能幹!文紈,就像徐寶瓊徐小姐,沈太太認識她罷?她幫她父親經營那牛奶聲,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辦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來!”鴻漸跟唐且說句話,唐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蘇且本在說:“寶瓊比她父親還精明,簡直就是牛奶場不出麵的經理——”看不入眼鴻漸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曉芙,有什麽事那樣高興?”唐小姐搖頭隻是笑。蘇小姐道:“鴻漸,有笑話講出來大家聽聽。”鴻漸也搖不說,這更顯得他跟唐小姐兩口兒平分著一個秘密,蘇小姐十分不快。趙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輕鄙表情道:“也許方大哲學家在講解人生哲學裏的樂觀主義,所以唐小姐聽得那麽樂。對不對,唐小姐?”方鴻漸不理他,直接對蘇小姐說:“我聽趙先生講,他從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場的,我說,也許趙先生認為她應該頭上長兩隻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麽人了。否則,外表上無論如何看不出的。”趙辛楣道:“這笑話講得不通,頭上長角,本身就變成牛了,怎會表示出是牛奶場的管理人!”說完,四顧大笑。他以為方鴻漸又給自己說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厲,決不先退,盤恒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發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鴻漸目的已達,不願逗留,要乘人多,跟蘇小姐告別容易些。蘇小姐因為鴻漸今天沒跟自己親近,特送他到走廊裏,心理好比冷天出門,臨走還要向火爐前烤烤手。鴻漸道:“蘇小姐,今天沒機會多跟你講話。明天晚上你有空麽?我想請你吃晚飯,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趙辛楣請!隻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顧,菜也許不如他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