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re!值不少錢呢,Plentyofdough。並且這東西不比書畫。買書畫買了假的,一文不值,隻等於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還可以盛飯。我有時請外國friends吃飯,就用那個康熙窯‘油底藍五彩’大盤做salash,他們都覺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點oldtime。”方鴻漸道:“張先生眼光一定好,不會買假東西。”張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麽年代花紋,事情忙,也沒工夫翻書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見一件東西,忽然whatd'youcall靈機一動,買來準O.K.。他們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對他們說:‘不用拿假貨來fool我。Oyeah,我姓張的不是sucker,休想騙我!’”關上櫥門,又說:“咦,headache--”便捺電鈴叫用人。鴻漸不懂,忙問道:“張先生不舒服,是不是?”張先生驚奇地望著鴻漸道:“誰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鴻漸道:“張先生不是說‘頭痛’麽?”張先生嗬嗬大笑,一麵分付進來的女傭說:“快去跟太太小姐說,客人來了,請她們出來。makeitsnappy!”說時右手大拇指從中指彈在食指上“啪”的一響。他回過來對鴻漸笑道:“headache是美國話指‘太太’而說,不是‘頭痛’!你沒到States去過罷!”方鴻漸正自慚寡陋,張太太張小姐出來了,張先生為鴻漸介紹。張太太是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外國名字是小巧玲瓏的Tessie張小姐是十八歲的高大女孩子,著色鮮明,穿衣緊俏,身材將來準會跟她老太爺那洋行的資本一樣雄厚。鴻漸沒聽清她名字,聲音好像“我你他”,想來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隻縮短叫她Nita。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裏麵的袍子。張太太信佛,自說天天念十遍“白衣觀世音咒”,求菩薩保佑中國軍隊打勝;又說這觀音咒靈驗得很,上海打仗最緊急時,張先生到外灘行裏去辦公,自己在家裏念,果然張先生從沒遭到流彈。鴻漸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學設備,而竟抱這種信爺,坐在熱水管烘暖的客堂裏念佛,可見“西學為用,中學為體”並非難事。他和張小姐沒有多少可談,隻好問她愛看什麽電影。跟著兩個客人來了,都是張先生的結義弟兄。一個叫陳士屏,是歐美煙草公司的高等職員,大家喚他Z.B.,仿佛德文裏“有例為證”的縮寫。一個叫丁訥生,外國名字倒不是詩人Tennyson而是海軍大將Nelson,也在什麽英國輪船公司做事。張太太說,人數湊得起一桌麻將,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飯。方鴻漸賭術極幼稚,身邊帶錢又不多,不願參加,寧可陪張小姐閑談。經不起張太太再三慫恿,隻好入局。沒料到四圈之後,自己獨贏一百餘元,心中一動,想假如這手運繼續不變,那獺絨大衣偈有指望了。這時候,他全忘了在船上跟孫先生講的法國迷信,隻要贏錢。八圈打畢,方鴻漸贏了近三百塊錢。同局的三位,張太太、“有例為證”和“海軍大將”一個子兒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來準備吃飯。鴻漸喚醒一句道:“我今天運氣太好了!從來沒贏過這許多錢。”張太太如夢初醒道:“咱們真糊塗了!還沒跟方先生清賬呢。陳先生,丁先生,讓我一個人來付他,咱們回頭再算得了。”便打開錢袋把鈔票一五一十點交給鴻漸。吃的是西菜。“海軍大將”信基督教,坐下以前,還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謝上帝賞飯。方鴻漸因為贏了錢,有說有笑。飯後散坐抽煙喝咖啡,他瞧風沙發旁一個小書架,猜來都是張小姐的讀物。一大堆《西風》、原文《讀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亞全集》、《新舊約全書》、《家庭布置學》、翻版的《居裏夫人傳》、《照相自修法》、《我國與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電影小說十幾種,裏麵不用說有《亂世佳人》。一本小藍書,背上金字標題道:《怎樣去獲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鴻漸忍不住抽出一翻,隻見一節道:“對男人該溫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處留下好印象。女孩子們,別忘了臉上常帶光明的笑容。”看到這裏,這笑容從書上移到鴻漸臉上了。再看書麵作者是個女人,不知出嫁沒有,該寫明“某某夫人”,這書便見得切身閱曆之談,想著笑容更廓大了。抬頭忽見張小姐注意自己,忙把書放好,收斂笑容。“有例為證”要張小姐彈鋼琴,大家同聲附和。張小姐彈完,鴻漸要補救這令她誤解的笑容,搶先第一個稱“好”,求她再彈一曲。他又坐一會,才告辭出門。洋車到半路,他想起那書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於失業,所以該牢牢捧住這飯碗。哼!我偏不願意女人讀了那本書當我是飯碗,我寧可他們瞧不起我,罵我飯桶。“我你他”小姐,咱們沒有“舉碗齊眉”的緣份,希望另有好運氣的人來愛上您。想到這裏,鴻漸頓足大笑,把天空月當作張小姐,向她揮手作別。洋車夫疑心他醉了,回頭叫他別動,車不好拉。客人全散了,張太太道:“這姓方的不合式,氣量太小,把錢看得太重,給我一試就露出本相。他那時候好像怕我們賴賬不還的,可笑不可笑?”張先生道:“德國貨總比不上美國貨呀。什麽博士!還算在英國留過學,我說的英文,他好多聽不懂。歐戰以後,德國落伍了。汽車、飛機、打字機、照相機,哪一件不是美國花樣頂新!我不愛歐洲留學生。”張太太道:“Nita,看這姓方的怎麽樣?”張小姐不能饒恕方鴻漸看書時的微笑,幹脆說:“這人討厭!你看他吃相多壞!全不像在外國住過的。他喝湯的時候,把麵包去蘸!他吃鐵排雞,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雞腿起來咬!我全看在眼睛裏。嚇!這算什麽禮貌?我們學校裏教社交禮節的MissPrym瞧見了準會罵他豬玀相piggywiggy!”當時張家這婚事一場沒結果,周太太頗為掃興。可是方鴻漸小時是看《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兒童讀物的;他生得太早,還沒福氣捧讀《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記》這一類好書。他記得《三國演義》裏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於妻子;他現在新添了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