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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舒將辛六母女送回辛府,辛雅剛從昏迷中轉醒,聽到下人稟報,硬撐著從床上爬了起來。
大宅裏燈火通明,辛二太太帶著辛六去向辛雅請罪,才進了院子,就見辛二爺扶著辛雅從房裏出來,見到她們,辛雅灰白的臉上湧現一層血色,甩開二兒子,揚著巴掌就朝辛六來了,滿院子的人誰也沒趕攔著,餘舒落後一段距離,就聽見“啪”地一聲。
辛六捂著臉跪下了,兩泡眼淚撲撲朔朔往下掉,卻沒敢哭出聲兒來,辛雅揚手正要再打,就被餘舒搶上前去擋住了,一抓他手腕子,一麵攙住他半個身子,一麵“哎哎”地叫道:
“辛大人,快消消火,這麽大氣性做什麽,菲菲不就是前陣子悶壞了,跑到我那兒去散心,沒和家裏人說一聲麽,你看我這不是趕緊把人給你送回來了!”
這幾句話,就坐實了辛六今天出門是到她那兒去了,就算日後傳出去說是辛六行為不檢點,也得考慮考慮會不會得罪她。
辛雅一時急火,被她點醒了,長吸一口氣,狠狠地瞪了辛六一眼,反拉住餘舒,唏噓道:“虛驚一場、虛驚一場啊。”
餘舒倒能體會他的虛驚一場,這老狐狸精明慣了,辛六一不見,他應當就猜到了是古家父子在出妖,湘王一死,古家眼看是不成了,辛家就是他們溺水時候所能抓住的最後一塊浮木,怎會輕易放過。他隻怕辛六已經在人手上吃了虧,這倒黴的婚事非成不可。
“都還杵在這兒幹什麽,守喪呢,滾滾滾。”辛雅吹胡子瞪眼地指著聚在院子裏的兒孫們,把人都攆走了,唯獨二房三口留了下來,被他叫進房裏,仔仔細細地問了辛六一遍,得知她被古奇騙回古家關了起來,頓時又火冒三丈,嚇得辛六立馬又跪下了,抱住他的大腿嚶嚶哭,一口一個“我錯了”。
辛雅舍不得再打她,隻叫她閉嘴,轉瞬間就想了幾百個法兒整治古家,卻聽餘舒道:“雅公聽我一言,莫再沾惹古家,那古蓋我今日一見,卻是個能伸能屈的人物,他那裏光腳不怕穿鞋的,萬一逼得他狗急跳牆,又生許多事端。”
辛雅心知她說的在理,可是要他咽下這口氣又不能,於是道:“總得給他們個教訓,免得都以為我辛家是軟柿子好拿捏呢。”
餘舒言盡於此,便不再勸,起身告辭道:“這大半夜的,我也該回去了。”
辛二爺和辛二太太連忙起身相送,謙謝道:“今晚讓你來回奔波,實在過意不去,明日再到府上拜謝。”
餘舒笑拒了,“千萬別,今晚說出去,就是菲菲在我那兒貪玩了,你們何必多此一舉呢。”
辛雅頭還暈著,便沒同她客氣,擺擺手讓兒子兒媳婦親自送她出府,至於辛六,則是可憐巴巴地望著餘舒走了。
鬧騰了一晚,到底是驚動了住在靜園的辛老院士,深更半夜派人過來問話,辛雅沒敢瞞著老爺子,一五一十地讓人把話學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誰人清楚他能平平安安地守住司天監的官位,一半是托了老爺子的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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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餘舒出門前就接到一張帖子,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辛老院士明日請她過府鑒寶,她正求之不得,欣然應邀。當天無話,到了第二天下午,餘舒從司天監回家換了一身便服,帶了半斤好茶伴手,便登門去了。
走的不是辛家大門,而是北苑開在巷子裏的後門,有個小童等著她,引她一路來到靜園,直接進到一座兩層高的書閣裏,見到坐在窗子底下擦拭古玩的辛老院士。
“來了,”辛老院士見她也不多禮,指著對麵軟墊讓她坐下,順手將一件玉器放在一旁地上,又撿起一根黑乎乎的銅杆秤,不知什麽年頭的老古董,眯縫起眼睛舉到太陽底下細看。
餘舒隨遇而安,盤起腿席地而坐,沒忙著問東問西,而是感興趣地東瞅瞅西望望,辨認著鋪了一地的舊物,有的是她在《奇巧珍物譜》上見過的寶貝,有的則是市井之中隨處可見的小玩意兒。
辛老院士瞥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你有什麽事要找我老人家?”
餘舒愣了下,明明是他請她過來的吧。
“哼,你先頭不是哄了六兒那傻姑娘想要見我麽,怎麽想不起來啦?”
聞言,餘舒拍了腦袋,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數月前,她是同辛六提起想見老爺子一麵,後來祭祖大典一完,她諸事纏身,就給忘在腦後了。
“老院士火眼金睛,什麽都瞞不過您,晚輩確實是有一件事求教。”
“火眼金睛?”辛老院士聽著一個稀罕詞兒,抖著眉毛笑道:“我看是老眼昏花吧,你這丫頭不必拍馬屁啦,這次你算是解了辛家一難,我本該謝你,有什麽事你就說吧,老人家沒別的本事,就是歲數大了,活得久了,見過的聽過的比別人多一些。”
餘舒會心一笑,她就喜歡和人直來直去地說話,辛老院士比辛雅的脾氣對她胃口多了。
“老爺子可還記得,兩年前我在辛日重光大易館與您有過一麵之緣?”
辛老院士盯著她瞅了又瞅,回想道:“記得吧,當初你還是個黃毛丫頭,沒有現在這麽大氣魄,同你一起的還有薛家那個小鬼。”
瞧這記性好的,餘舒也想起當日場景,眼神不由地黯了黯,分心念起薛睿來。曾經朝夕相對,如今天各一方,她能算得到他的人是否平安,卻算不出他的心思,是否同她一樣呢?
“怎麽不說了?”辛老院士喚她回神。
餘舒收起思緒,抬眸望進他眼裏,放緩了聲音問道:“那您記不起得,當時我跟您提過一柄劍,劍身長有一尺八寸,滿是銅鏽,夜下觀之若有紅芒,手柄上刻著一個古字。”
辛老院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擱下了手裏的銅秤,一根手指沾了唾沫,就在地上寫畫出一個字形,問她:“是這樣嗎?”
餘舒點點頭。現在她可以確認,老人家百分之百知道那柄古劍的來曆,不然他不可能記得這麽清楚。
“您當日告訴我,那不是一柄劍,卻不肯告訴我那是什麽,我今日就想求教您,能不能跟我說說那柄劍的來曆呢?”
辛老院士仰著頭,兩手抱在胸前,臉上有些恍惚,他似是陷入了回憶,好半天沒有吱聲,就在餘舒忍不住再問的時候,忽聽他歎息道:
“那當然不是劍,那是本朝至尊的開國六器啊。”
餘舒渾身一僵,難以置信地瞪直了眼睛,開國六器!?一柄劍,又是開國六器,那豈不是——
“純鈞劍,那是純鈞劍。”辛老院士自顧自地說道:“一百年前,熙宗在位,膝下有一位雲崢皇子,雖天資絕豔,卻是個離經叛道之人,他與一位女將軍奉旨完婚,後來女將軍犯了誅九族的大罪,雲崢皇子為她劫獄,帶著她躲避追兵,逃進了東郊皇陵,傳聞中,他誤入寧真皇後墓穴,盜走了純鈞劍,而後天降神力,帶著他的妻子破墓而出,一路殺出了重圍,從此消失無蹤。純鈞劍,便從那時起便下落不明。”
女將軍和皇子的故事,餘舒不止一次聽過,辛老院士這個版本不是最真實的,卻是最讓她驚愕的。她調整了幾次呼吸,掩飾了心慌,試探他道:
“既是如此,您怎麽知道純鈞劍長得什麽樣子呢?”
辛老院士冷哼一聲,鄙視她道:“小丫頭,你可知道我辛家祖傳的《奇巧珍物譜》從何而來?往上數三百年,當年跟著聖祖皇帝爺打江山的功臣之中,便有我辛家一位開山鼻祖,他將開國六器的形狀繪製紙上,記載在《奇巧珍物譜》中,我怎麽會不知道純鈞劍長什麽樣子呢?”
說著,又一臉懷疑地反問她:“倒是你,又從哪裏聽說了純鈞劍的模樣?”
餘舒心跳如雷,兩手抄進袖口緊握成拳,麵對他的疑問,隨口就編出一段謊話,“我可以告訴您,但您得發誓幫我守口如瓶,不然我就不告訴您了。”
辛老院士眼神閃爍,興衝衝地挺直了腰,當下就發了一道毒誓,催著她快說。
餘舒吸一口氣,小聲告訴他:“您該認得景塵吧,就是雲華易子和麓月長公主的兒子,從小就被送進龍虎山修道,後來回京就被先皇封了道子的那一個。”
辛老院士斜眼看她,“認得,不就是差點同你成親,大婚那天逃跑的那個小子。”
餘舒語噎,心道這老頭不是隱居了麽,怎麽也知道她的八卦。她組織了一下語言,接著道:“沒錯,就是他。我與景塵早就認識,他進京之前,與我在義陽縣結識,當時我就見過他身上帶著那麽一柄劍,隻是後來他遭人追殺,那柄劍就丟了。我一直好奇那是什麽寶貝,問他卻不肯說,事後在大易館遇見您,才會開口詢問。”
辛老院士一臉恍然大悟,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啊。”
餘舒緊張兮兮道:“您可不許說出去啊,不然不定鬧出什麽亂子來呢,開國六器丟了,這可不是小事。”
辛老院士翻著眼皮道:“老人家在你眼裏恁沒信用,就算說出去,有沒有人信還不一定呢。不說不說,說了死全家,行了吧。”
餘舒幹笑兩聲,起身向他作揖:“多謝老爺子指點迷津,我沒別的事,就先告辭了。”
辛老院士揮揮衣袖,不多留她,扭頭便拾起了他的寶貝,擦擦擦。
餘舒穩著步子走出了書閣,神色平靜地離開了辛家,坐上馬車後,方才伸出汗津津的手掌在膝蓋上擦了擦,興奮地牙齒打顫。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兜了這麽大一個圈子,萬萬沒想到,純鈞劍早就落在她手上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