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餘舒坐在桌前捏了捏鼻梁,將看了沒幾頁的手劄放下,準備更衣休息。
下午薛睿來那一趟,擾的她連看書的心情都沒有,白白坐了一個晚上,什麽都背進去——恐怕這世上沒幾個女人家聽到一個男人信誓旦旦娶她為妻的話,能不動容的。
薛睿讓她想一想,她想了,單純地站在女人的角度上去看待他,這個人幾乎是無一不好的,有學問,有風度,出身名門,樣貌上佳,為人義氣,難能可貴是能真心誠意地對待她。
若是上輩子她遇到這樣一個男人,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好去拒絕他,可是活到這一輩子,遇上薛睿,她卻要斟酌再三,舉棋難下。
薛睿那是什麽樣的身家背景,三朝元老當今左相薛府邸下的長子嫡孫,貴妃娘娘的親子侄,和皇子世子們稱兄道弟的貴胄,自小鮮衣怒馬地長大,和她這市井出身的小民,簡直天壤地別。
不是她自輕,以薛睿這樣的條件,配個公主都是使得的。
說起來一年前薛家有意同紀家結親,相中了紀星璿,就派了個管家到義陽,當時她被紀家架上火烤,選作暖床丫頭,都要幾個易師一起相看她,就怕她的命格有一點衝煞了薛大少爺,紀星璿的親爹在薛家一個管家麵前都要低三下氣,不敢大聲說話,足可見紀家的門第,眼光之高,就連紀家這樣的地方望族,都瞧不起,何況她一個父母不全,親娘做妾的。
若要有一天,她和薛睿談成好事,兩家相親,他薛家會不給她半點臉色嗎,趙慧夫婦會不被牽連嗎,她的脾氣會忍的了嗎?
莫說薛睿到時候會護著她。她幾時想過要仰人鼻息過日子,不是一步步爭到現在嗎,若她肯低頭、願服軟,她還是她嗎?
“唉。”餘舒擦了一把臉,滿心顧慮地躺在床上,還在想著她與薛睿之間的差距在哪,就聽屋門被人猛地推開了,芸豆冒冒失失地跑了進來。
“姑娘、姑娘,夫、夫人要臨盆了!”
餘舒一驚,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套上鞋子,抓起外罩胡亂穿上,一刻不停地跑出去。
昨兒早飯上她還聽賀芳芝說有半個月呢,這一下趙慧突然要生,且是高齡,她不慌才怪了。
***
四月初五,淩晨時候,趙慧誕下一子。母子均安。
賀家一根香火,總算後繼有人,賀老太太高興地哭了一場。包了一大份紅包給產婆,將屋裏屋外的下人賞了一個遍。
餘舒也歡喜,隨著老太太份子,也打賞了一份喜錢。
賀芳芝就更不用說了,一夜沒睡,正兩眼紅紅地守在趙慧母子床邊上,低聲訴著感激,也不管睡得死沉的趙慧是不是聽到:“多謝娘子、有勞娘子...讓娘子吃苦了,受累了...”
餘舒和餘小修就站在門口探頭探腦,聽他癡癡傻傻的話。忍不住偷笑。
等到天亮,沈媽將早就請餘舒看好生辰八字的奶娘帶進院子,安置在隔壁,小心翼翼將孩子抱過去哺奶,餘小修好事想要跟過去,被餘舒揪著衣領拉走。催促他趕緊收拾書本,送他去學堂。
餘舒送他出門的時候,正好裴敬帶著秦氏匆匆趕過來了,昨天夜裏忙亂,也沒人給大舅爺送消息,這還是早上賀老太太提醒,才派了個人去報喜。
秦氏到後院去看望趙慧,裴敬一個大男人不好進去,就在客廳裏等消息,餘舒送走了餘小修,便回來陪他喝茶,兩人坐在一起閑聊,說著說著,就說到昨天有幾家商會上門邀請餘舒的事來。
“來了四家商會,出價五百兩一個月,請我去掛個名頭,我沒答應。”餘舒道:裴敬有些意外:“這四家商會都是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一個月五百兩不少了,也不用你額外做什麽,怎不去呢?”
“舅舅忘了,我還在忘機樓做管事的呢,又要到太史書苑讀書,哪管的來多的閑事。再說了,一年六千兩,人家會白給我麽,到時候再拿我的名聲出去亂做文章,惹來一身麻煩,耽誤我求學。”餘舒如此解釋道。
裴敬點點頭:“說的極是,你倒想得明白,這樣也好,如今你該以學業為先,莫白負了聲名。”
餘舒眼珠子轉了轉,突然問道:“我卻有些納悶,舅舅是泰亨商會的總管,以為你會第一個來請我呢,怎麽你還勸我去幫別人家?”
裴敬撚了兩下唇須,一個白眼給她,沒好氣道:“你是我自家甥女,又不是外頭人,便我有個什麽難事,厚著老臉求你就是了,何須要白給你那些銀子呢,何況泰亨商會也不是我一人家的,我去給誰做好事呢。”
聽這幾句白話,直來直去,餘舒“噗嗤”一聲笑了,暗道這舅舅果真是個妙人,不見商人的唯利是圖,倒是處處通透明白。
說話間,賀芳芝便胡子拉碴地出來了,被裴敬看到,笑話他兩句,就趕緊詢問起小外甥。
餘舒便讓出座位,到後頭去看孩子了。
***
賀家添丁,這喜事很快就傳到街坊四鄰耳中,當天下午就有不少人送了喜禮過來,分量都不輕,擺明了是衝著餘舒這女算子來的。
趙慧管不了家事,餘舒今日沒去太史書苑,看情形就把禮都收了,因為這陣子收的禮太多,沒地方擺,全都堆在了一間雜物房裏。
餘舒得了個白白胖胖的弟弟,心情一好也就坐在客廳裏應付,跟這些七大姑八大姨們說笑,一點架子都沒有。
所以這一下午,客廳裏麵滿是人,來的早的坐著不想走,來得晚的就尋個地方站著,熱鬧地菜市場似的。
餘舒將這情景看在眼中,暗忖是時候該將劉曇送的宅子收拾一番,舉家搬過去,換個寬敞的環境。
黃昏時候,餘舒讓丫鬟將最後一位鄰居大娘送出門去,然後閉門謝客,回房歇一口氣。
芸豆端著木盤輕手輕腳進來:“姑娘,老爺讓廚房熬了雞參,夫人叫盛給您呢,離晚飯還有一陣子,您先暖暖胃口。”
“擱著吧,先給我倒杯水。”餘舒靠在床頭懶得動,坐了一個下午,腰酸背痛的,嗓子也幹,陪著一大幫子人聊天,可不是個輕鬆事。
餘舒眯眼看了看窗外快暗的天色,暗犯嘀咕,薛睿可別這個時候又來了。
剛這麽想,屋外就有人報:“姑娘,薛大爺派來人送東西,小的給捎進來了。”
餘舒眼睛斜向門外,擺手示意芸豆拿進來,不一會兒,便有一筒茶葉連著一張字條送到她手裏。
餘舒拆開字條,但見上麵字體悠閑——
近日上門喝茶,遭你嫌棄,不如自備四兩,明日再來討飲。
看完這兩句,餘舒抿了兩下嘴唇,到底是憋不住笑了,不知該說這人太自覺,還是臉皮厚,她昨天不過一句氣話,倒被他記住了,還自備茶葉,他怎麽不幹脆再拎一桶水,起了爐子來她這兒煮茶喝呢。
一笑而過,握著茶筒和字條,餘舒忽然間看開了些,薛睿這樣的謙謙君子,知趣識趣,既不會為難她做決定,她何苦作繭自縛呢,自尋煩惱,倒不如順其自然。
“拿去放著,”餘舒將茶筒遞給芸豆,如此叮囑:“下回薛公子再來,便用這茶招待他。”
而後將字條折好,塞進了床頭的小櫃子裏,同那半截絲綢袖子擱在一起,也將煩亂的心緒收起。
***
翌日,餘舒早起看過小弟弟,才和餘小修一道出門,順路將他送到百川書院,調頭朝太史書苑去。
她在女舍等到辛六,向她解釋了昨日沒來成的原因,辛六聽說她家添丁,連忙道喜,找遍全身,才從手腕上扯下一串銀白的鏈子,上頭掛著一枚小巧的鈴鐺,晃一晃,就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喏,給你,這可是我五哥送我的好寶貝,”辛六得意地搖了搖那串銀鈴,塞到餘舒手裏,說:“小孩子家家最容易遇見髒東西,好端端就被嚇哭,你將這清心鈴掛在他搖床上,見他哭,就叫奶娘搖一搖,保管有用。”
餘舒半信半疑地看看手裏做工精細的銀鈴,向她道謝一聲,收了起來,對她口中幾次提起的那位五哥,多少有些好奇。
“對了,你晚上能不能留在這兒陪我?”辛六不好意思地詢問餘舒,“昨日你沒來,我拜了星象科另一位老院士入門,撿了個記錄的差事,今晚上要上觀星台去,我一個人害怕,你膽子大,給我做個伴兒吧。”
餘舒想了想,點頭道:“也行,下午我回家收拾兩件衣裳,晚上和你一起。”
辛六見她答應,眉眼笑開,而後想到別的,撅起嘴:“本來不想麻煩你的,可是月柔聽了她娘的話,拜了道子,另外得了份差事,哼,還是和那紀星璿一起。”
餘舒聞言,沉默片刻,若無其事道:“我看你對紀星璿似乎很不順眼,這是為何?”
一句話問到點子上,辛六目光閃避,轉過頭欲蓋彌彰道:“不是傳言說紀右判在大衍試上徇私舞弊麽,紀星璿能清白到哪裏去,我看她不好,自然就討厭。”
餘舒笑笑,不再追問,此事揭過,兩人約好了傍晚在書苑碰麵,一同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