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回到寢宮,未進殿,就見殿內殿外的宮人都屏氣凝神,神色嚴肅,完全不似我在時的散漫隨意。
莫非是皇叔?
近了一看,裏麵的人讓我稍微吃了一驚,是齊雯。
她穿著皇後朝服,朝服上金線繡的雙飛彩鳳在宮燈下作作有芒。她正坐在龍床上,望著錦帳頂上的夜明珠出神。
莫非皇叔今天給安排的是皇後?
我走進去,輕咳了一聲,她才回過神來,趕忙前來行禮。我示意她不必多禮,徑自走到屏風後麵,著宮人給我取下外出時穿的貂裘,刷落上麵的雪花。
齊雯跟著走到屏風這邊來,揮退了宮人,親自給我更衣,我想阻止,卻又不知如何說如何做。我跟她,甚至連手都沒怎麽碰到過。
不知道她怎麽開始示好、做小伏低起來。
“皇後親自來到朕的寢宮,不知所為何事?”我開口道。
她拿出一方幹燥的錦帕,細細地替我擦拭著臉上冰雪融化後的水珠,我別過頭,拉開她的手。我與女人,不知道為什麽,總是不想太過親近,她們身上的脂粉味,總是讓我想打噴嚏,齊雯貴為皇後,用的雖是最為奢華的胭脂水粉,可那些味道還是讓我不喜歡。
並且,我真的不知道我還有什麽值得她來討好的。
隻聽她狀似委屈地道:“皇上,自登基以來,一次都沒來過臣妾的鳳儀殿……”
“朕以為,皇後自會與情人如膠似漆,巴不得朕早死了才好……”不是我毒舌,我隻是想相安無事,我不過問她,她倒管起我來了。
她一聽我的話,原形畢露,舉掌就要向我麵上扇來,我冷冷地看向她,她的手在我臉上三寸遠處猛然醒悟一樣,停了下來,又訕訕地收回手,趕忙跪下道:“臣妾一時魯莽,皇上請恕罪!”
我俯視著她,對她沒有很討厭的情緒,雖然她曾經令我和二哥不能天天相見。她垂著頭,我看見她梳得一絲不苟的宮髻,發間垂下明晃晃的步搖,在鬢邊前後擺動,耳朵上是小巧的水滴形狀淡粉色寶石。
我扶著她的手肘,將她攙起來,她微微低著頭,小扇子似的睫毛蓋住了下眼瞼,眼角一粒淚痣,平添了許多風情。我盯著那顆淚痣看了半晌,等我發覺,我的手指已經點上那顆淚痣,她抬起眼簾,幽怨地看著我,刹那間,我恍惚起來。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我一直對她的淚痣有興趣。因為有個人,也有一顆淚痣,隻是小很多,淡很多,我一直擔心他的淚痣會不會也長成齊雯的淚痣這麽大,擔心會不會也變得顏色這麽深。
因為我聽說,淚痣是承載眼淚承載傷痛的象征。
我不希望他傷心難過。
可因為我的膽小懦弱,因為我不夠癡不夠瘋,總讓他難過心痛
也因為我的猶豫不前,令得他已情到濃時情轉薄。
每次看到齊雯,我都還是希望她什麽都好好地,隻要她什麽都好好的,那麽依此類推,那個人,也可能不會有太多的傷痛吧。
拉她一起坐下,我誠懇地道:“皇後喜歡他麽?”
“他?”她愣道。
“你知道朕說誰。”
“……”她沒有說話,其實我已然明了。
“何苦呢?逼自己來麵對朕……朕知道皇後也是身不由己……”
“皇上……”她的眼裏含滿淚水,有幾顆甚至滾落下來,淹過了那顆褐色的淚痣。都說女人最有利的武器是淚水,此刻一見,果不其然,就是我這對女人不會動心的人看了,也不由心軟。
她那嬌顏仿若梨花帶雨、海棠呈露,幽怨的眸子一凝,那仿佛綿延亙古流之不盡的淚水的象征……我若沒喜歡過秦羽,沒喜歡過二哥,也許,有可能,大概會動心的吧……
“你身為女兒家,為家國,已經犧牲了太多,吃過許多苦,受過許多委屈,甚至被逼做了許多有悖良心的事,朕都知道。可是,男人的地位,男人的權勢,不該由女人的犧牲來換取……皇後可參照自己自身的遭際,體諒一下那些公子王孫的女兒,不是隨便封了個公主,就是對她們和親的封賞和補償!”
“皇上怎麽知道臣妾其實是來提和親一事?”她驚訝道。
我垂了眼簾,淡淡地道:“今年年景不好,北疆一直在邊境挑起事端,其實他們早就蠢蠢欲動,又加上薄王棄妻一事,正好有了借口,想借機挑起戰爭,這個誰人不知?況且朕登基才半年,尚無公主,先皇遺留的子女中,僅玉錦是公主,她早就香消玉殞,想要和親,隻好從王公大臣們的女兒中挑選加封,誰願意將自己的女兒遠嫁到北蠻之地?此等得罪人的差事,朝中誰不想推脫,到最後,還不是由朕這個傀儡來得罪那些王公大臣?皇後與心愛之人誓死白頭,雖宮規所製亦情比金堅,斷不可能為了朕冷落後宮而來……”
她摸著自己衣袖上精美絕倫的暗繡,不知怎麽的,言語開始和近了起來,甚至把不該說的話也都說給我聽了:“皇上……原來你什麽都看得很透徹……他們都說你平庸說你最好控製,他們都看錯了,皇上原來什麽都知道,隻是不說……其實臣妾也不讚同和親,奈何我父親和外祖父,還有攝政王,一直暗中給臣妾施壓,臣妾根本就無意幹涉政事,那些女兒家,都是大好的青春年華,臣妾實在不忍……臣妾不知道怎麽辦才……一邊是親人,他們擔心一旦開戰,整個朝廷將是武人的天下,文官地位會一落千丈,另一邊是弱質女流和敢怒不敢言的王公大臣……”
我扶上她的肩膀,抹幹她的眼淚道:“皇後做好自己就是了,朝堂上的事,你們女兒家,不必憂慮過多。你放心,你的事,和親的事,朕都會處理好的。”
送走齊雯,我帶上流秋,微服出宮,來到了我曾經的逸王府。
八皇叔最近忙得焦頭爛額,經常在外麵親自帶兵平叛剿匪,災年近成荒,流民多,叛亂的也多了起來。大隨雖說富足,可是一到這樣災起的光景,最最下層的平民百姓,隻要過上幾個月,幾乎都已是家徒四壁,炊無鹽米了,更有巨富豪紳,趁機圈買土地,趕走佃戶,又囤積居奇,壟斷糧價。什麽都亂了,皇叔在外處事也是多有危險近身,所以把留在我身邊看製我的精銳護衛也都抽走了,我也樂得輕鬆出宮。
在我王府的一間密室裏,我去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流秋看見也吃了一驚,是秦湯。
當初景王身死,父皇一直派人緝拿他未果,是因為我一直暗中傳消息讓人護著他在外奔逃,直到我被封王賜府,我又暗中將他接到王府來居住,最危險的地方,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加之秦湯此人本就不是愚鈍之人,他其實機敏得很,所以父皇直到駕崩,都未找到過他。
不是我對父皇不忠,是因為秦湯此人,為大隨所做的,為這個江山所立的汗馬功勞,不容磨滅,無論於公於私,我都不願意他死。
他正跪坐在一盆炭火前,研讀兵書,地上甚至有他用木炭推演的陣形。
我走過去,在他身旁跪下,他一愣,起身喝道:“你這是做什麽?堂堂帝王,向落魄的老夫下跪,老夫可承擔不起!”
“我想尊你為義父。”我望著他的眼睛道。
“苟延殘喘之人,哪敢……”他頓了一頓,把兵書一合,蹲坐下來道:“也罷,承你掩護,老夫才不致命喪了黃泉。需要老夫報答的時候到了吧,說吧,要我做什麽?莫不是要打仗了吧?別跟我來那些虛的,老夫惡心那些。”
“我希望你能去統領景王舊部……”
“呸!你想要我死容易,不必把我推到那些人麵前。”他把兵書往地上重重一拍,怒道。
“秦將軍,我現在並無實權,無法解除先皇對你的緝拿令,更無法恢複你的兵權與爵位,眼下,又不能明著召集將軍你的舊部,所有的兵力,除了景王舊部,都在太尉手中掌管,直接聽命於攝政王——我的八皇叔。如今邊境兵犯我大隨,八皇叔他們主張和親,為爭實權,不顧外患。我唯一能調動的就是楊文紹暫代統領的景王舊部,而楊文紹畢經驗不足……還請將軍能夠放下私人恩怨,將家國危難放在首位。”我恭敬地一一陳述道。
“罷了,隻要你能保證楊文紹能與我平心靜氣地合作,我是沒關係了。隻是,雖景王舊部有大約舉國一半的兵力,可要出兵,還是得通過朝廷擬準,隻怕……而且,僅這些兵力,加之老夫就算厚臉自比廉頗,也已老矣,實在有些……”秦湯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有些自謙了起來,少了許多氣盛和目空一切。
“你放心,你隻要化名在軍中治軍練兵,偶爾處理一下邊境騷亂,我相信,不到開春,戰爭應該不會那麽快打起。我也盡量……爭取到實權,予你以後援。將軍行兵打仗那麽多年,該知道什麽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若有緊急情況,大可先斬後奏。”
“哈哈哈……小子,你比你父皇還要自信我不會背叛麽?”
“不說什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道理,我隻自信,將軍不會背叛大隨子民百姓……”
秦湯摸著胡須在炭火的光芒下笑了,道:“老夫雖痛恨你父皇,可你父皇也著實叫人敬佩,老夫犯了事,他再怎樣憤怒,都沒有讓怒火波及到老夫的家人……就衝著這一點,老夫就再為你拚一次!”
末了,秦湯望著炭火,聲音有些低沉地道:“老夫的一雙子女都已……隻剩一外孫,還望皇上貼心嗬護。我願意為你出馬,也是為我那可憐的外孫,積一點福氣。”
“你放心,元宏比我自己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