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鄭王番外

鄭國疆域不算廣闊,至少,沒有大隨那樣山河綿延萬裏。隻比陳稍微大一點,但是不如陳富庶。

所以鄭王在一向崇尚節儉的宮廷中成長,曆代鄭王,對皇子,尤其是太子要求甚嚴,頓頓飯隻給六分飽,為的是能讓王位接班人不養成驕奢的習性。鄭王伏昭從小就是這麽半餓過來的,體形一直偏瘦,但又長得高,活像一根十分抽長的豆芽。

當他第一次見到小胖子伏譽的時候,他餓得雙眼發綠,愣是能把伏譽那晶瑩剔透的小臉蛋當成水晶饅頭來啃,把個小皇叔嚇哭了,自己被父皇好一頓打罵。

那一年伏昭十歲,小皇叔五歲。

不過小皇叔不是記仇的人,呃,是不記仇的小孩。隔天,他就偷偷抱了一盒點心,跑到太子伏昭的書房裏,踮著腳,把點心盒子推放到伏昭的桌案上,一雙水漾的桃花眼怯怯地望著伏昭,道:“昭昭,你餓了就吃點心,不要吃我好不好?皇兄說了,人肉不能吃的……”

伏昭正餓得前胸貼後背,還得裝模作樣地背書做功課,乍見一盒甜美的點心出現在書案上,二話不說,打開就吃,完全忘了母妃教導過的,任何人送上的食物,都不能隨便吃,即使是被銀針試過沒毒的,也不能吃。

他現在正是長身體的年齡,飯量也一直在增大,先前能吃六分飽的飯食,現在吃下去,頂多三四分飽,這大鄭的太子,可不是一般的苦差啊!當他吃完的時候,才記起母妃日日耳提麵命吩咐過的,不能隨便進食的訓條,心下咯噔一下,完了,自己怎麽能以為一個五歲的孩子就不會對自己下毒手呢?伏昭自己中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好幾次都差點命喪黃泉。

他把裝點心的盒子一下字摔到地上,木製的錦匣摔裂的聲音,嚇的那小球一樣圓滾滾的伏譽又一次哭了……伏昭也顧不得說什麽了,趕忙向母妃認錯去了,母妃驚惶之下,找來了一堆太醫,把伏昭全身上下都仔細檢查了個遍,確定無事後,才重重鬆下一口氣。

此時伏昭才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伏譽才五歲,什麽都不大懂的年紀,皇爺爺駕崩時他才兩歲,是皇爺爺最小的兒子,皇爺爺都來不及疼愛他,就駕崩了,伏譽的母親也按照大鄭葬儀,殉葬了。他一直都是由乳母養護的,隻是今年,伏昭的父皇偶然見到可愛機靈的小伏譽,心裏浮上一點點做皇兄的自覺,才把他帶在身邊,交由無所出的皇後親自管教。

由於皇後無所出,所以她也樂得寵著他,什麽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留給他,皇後秉性懦弱,自然也不會教伏譽那些勾心鬥角、爭奪大位的心思。

伏昭覺得自己受母妃影響太深了,終日疑神疑鬼,傷害了幼小的伏譽,正自懊悔間,卻見那小胖球仍舊不計前嫌地捧來好吃的好玩的,找伏昭一起分享。

真是不長記性!伏昭心裏想,卻從此拉下麵子,也一心一意地和他來往。

因為伏譽是由皇後親自撫養,宮中難免有人猜疑鄭王將來會不會決定傳位於弟。所以眾位皇子中,除了太子伏昭,無一人親近伏譽,反而私下裏給伏譽下絆子,自然下毒手的也有。

有了伏譽的陪伴,伏昭覺得跟著太傅學習什麽都很輕鬆,不像從前,念經似地背著聖人教誨,腦中想的卻是燒雞燒鵝……

他也總算明白了,伏譽小皇叔一直不遺餘力地向自己示好,是因為,整個大鄭皇宮裏,除了皇後,就隻有伏昭甩他了。

伏昭很滿足,都說帝王家無親情,可他與伏譽之間,比起民間的兄弟,那是絲毫不差,當然這要忽略小皇叔的輩份才說得過去……

哎,皇爺爺風流啊,最小的兒子比他這個長孫還要小。

伏昭一直以為自己很幸運,也一直很滿足,一直到他十八歲時的某一天,他才忽然覺得不滿足了,也覺得自己很不幸、很悲哀。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小胖球似的圓滾滾的伏譽,會長得越來越玉樹臨風呢?雖然仍舊還是有點小肥的臉,但是那上麵一雙桃花眼大大的,姑娘們瞧上一眼就雙頰紅暈散開,腳下發軟。就是伏昭自己,也不敢多視,怕一不小心跌進那深潭一樣的眸子裏。

伏昭想起皇爺爺臨駕崩時說過的,別的妃嬪可以不用殉葬,但是伏譽的母妃一定得殉葬,那是多美的人啊,惹得皇帝駕崩時,殘酷地硬要帶進墳墓裏去,伏昭記得皇爺爺是連下了多道聖旨要伏譽的母妃殉葬才肯咽氣的。

感歎皇爺爺殘暴之餘,伏昭待伏譽更加悉心了,他總覺得伏譽是隻屬於他的,是他圈進自家後花園的一朵奇葩,隻有自己能看,別人多看一眼,就是覬覦,就心懷不軌,沒想到伏譽卻慢慢懂事起來,依照皇後吩咐,十一歲時就搬出了皇宮,在皇城外居住。

等到十四歲的伏譽被一幫紈絝子弟拐進青樓作為泡妞的工具時,伏昭才明白,他一直在不滿什麽,他想要點,比親情更深刻的東西。

他不想再喊他伏譽或者小皇叔了,他想喊譽兒……

他也不想他喊自己昭昭,他想讓他喊自己昭……

可他畢竟是自己的小皇叔,太子伏昭覺得自己很可憐、很悲哀,可沒人能幫他。

在自己的大婚之夜時,他忍不住表白了,可衝動的伏譽一聽後,立馬要向他的皇兄申請去自己的封地,永不回京。

伏昭被狠狠地打擊到了,雖再三挽留住了伏譽留在京城,可伏譽再不敢太過接近他了,伏昭也終於明白,伏譽心裏,從來就沒有一點點他那樣不能言說的心思。

伏譽喜歡的是女人,也有了喜歡的對象。

伏昭想過放棄,可是一看到那個嬌小的女子身軀偎依在伏譽懷中時,他就無比痛恨,他總是怨念他們為什麽要長大。

長夜裏的混夢中,伏昭甚至夢見過自己終於變成女人,輕鬆贏得伏譽青睞。一到夢醒,伏昭就懊悔得恨不得拿刀子猛紮自己那顆發賤的心。

及至父皇駕崩,自己繼位,年僅二十五的伏昭,在忍受了七年之久的單相思之後,忽然覺得自己的理想就要實現了,他是大鄭的王了,大鄭的一切都是他的,自然包括伏譽……

他下旨令譽王終生不得娶妻,頒發聖旨時,完全沒考慮過這有多荒唐,也有反對的朝臣,但是他們都被伏昭摘了腦袋。伏昭已經顧不得他是不是會成為暴君了,他隻知道,縱眼天下,他想要的,隻有伏譽而已,誰都不可以阻攔。

這夜,他似乎終於苦盡甘來了,譽王伏譽,他朝思暮想的人,此刻正毫無防備地醉躺在伏昭寬大的龍床上,雙頰粉紅,眉梢含春,那是龍涎香的作用……

伏昭慢慢走向龍床,比他第一次被逼寵幸女人時還要緊張百倍,他的心完全由不得自己控製地亂跳,似乎隨時一個不注意,它就會破出胸膛一樣。伏昭按著自己的胸口,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俯□,親了一下伏譽的臉頰,同記憶中的一樣柔軟滑嫩,難怪第一次見麵時自己就拿他當好吃的啃了。

“譽兒……”他輕喃出聲:“你終於,就要是我的了……”

伴隨著他的聲音,伏譽微微打開了扇睫,疑惑地道:“昭昭,你說什麽?”

伏昭捉住他的手,按在頭頂,溫聲道:“叫我昭,譽兒……”

“你!”伏譽猛烈地掙紮起來,要反抗的聲音也被伏昭以唇封住了,隻能瀉出破碎的呻吟。

布帛撕碎的聲音,顫抖的身軀,猛跳的心髒,發燒的臉龐,伏昭覺得自己誌在必得,如果再得不到,伏昭真的要絕望了,他已寂寞了七年之久……

就在伏昭準備挺身而入時,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伏譽不再反抗了,也不再出聲了,隻拿枕頭蒙了自己的臉,伏昭拿開枕頭一看,那張臉,濕漉漉的……

伏昭起身,用被子將伏譽蓋好。

下了床,將一個花瓶裏的冷水從自己頭頂淋下,自己才稍微清醒些。譽兒……已經多久沒有流過淚了?記憶中,除了自己弄哭的那兩次,真的不記得譽兒何時再哭過,一向堅強的他,連被人下毒至腹痛難耐時也不曾掉過眼淚。

伏昭又覺得,即使讓自己絕望,也不要看到譽兒流淚,雖然流淚的他看起來更誘人。可譽兒傷心了、難過了,自己就罪該萬死了。他忍了七年,不介意再忍下去,反正他已下旨,令得他終生都不得娶妻,他就不信,等十年,二十年……還等不到他,人心總是肉長的,總會心軟而從的……

伏昭一直這麽想著,所以沒有再逼伏譽。

可是他沒有等來伏譽的傾心,等來的,卻是伏譽殘忍的訣別。

原來伏譽曾經說過的,可以為他去死,是這樣的意義,不是什麽兒女情長的生死誓言,他隻是可以為“鄭王”去死,至於這鄭王是不是他伏昭,似乎沒有什麽關係。

從大隨帝王的手中奪過伏譽開始變冷的身體時,他覺得上蒼待他,殘忍到極致了。

臨終前,伏譽還要強調一遍彼此的身份。

伏昭不明白,為何同樣是帝王,那大隨的皇帝就可以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甚至自己的營帳中還關著一個願意為他而死的傻帽……

同樣是奉天承運,登基為帝,那大隨帝王甚至還不如他聰慧睿智,得到的結果,卻比他好上太多……

都是他們,害死了伏譽!伏昭心中潛藏的戾氣頃刻噴發,他誓要手刃那兩人,為伏譽報仇,完全忘了,伏譽的死,正是自己孜孜追求才種下的孽果。

那倆人顯然太過聰敏,居然拿伏譽的身體來要挾他!

鄭王伏昭一敗再敗。

等到長蛇陣破,陳鄭盟軍徹底潰敗時,伏昭什麽都不想做了,他隻抱著伏譽的骨匣,終日飲酒。也終於明白,他曾經信奉的等待,根本就不是什麽良策,伏譽不喜歡男人,甚至對南風特別厭惡反感,曾多次彈劾朝中不檢點的大臣,民間的南館,不知道被他帶兵挑了多少所。他對自己也是多番勸諫,並且親力親為,從民間廣選美女,怕伏昭寂寞了,連男人都要,他一直覺得伏昭這樣是病,隻要有美女,就能醫好。

可伏昭很想對他說,其實他並不喜歡男人,隻是喜歡伏譽而已。

伏昭找來敏仁公主,大戰前夕,敏仁是唯一反戰的人,但是她隻是一介女流,反對無效,因為眾多的王爺大臣等,都支持參戰。伏昭把不想參戰的希望寄予在她身上,也是白搭了。

伏昭對敏仁道:“戰爭勝利了,也隻是那些王爺得利多,而且不論勝利或是失敗,朝廷的軍力勢必被削弱,我從來都不打算參戰,更不希望伏譽上戰場,他那衝動的個性,遲早出事……可是,我誰也攔不了,他們都在逼我……敏仁,伏譽死後,我已經把那些王爺都絞殺了……以後,大鄭的君主就是你了……伏譽生前,除了父皇、皇後、我,就隻有你待他好過。”

他將龍袍披在敏仁身上。

敏仁慌道:“皇兄,我……我是女人……而且還是個幾乎嫁不出去的女人……怎麽可能,做大鄭的君主?”

伏昭把兵符放進敏仁手裏,麵無表情地道:“有了這個,白癡也能做帝王,不一定得是我。敏仁,你是個聰明人,當知世上男人能做而女人不能做的事,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多……接下來,是戰是和,你自己決定,我要走了……”

“皇兄……”

“摘了我的王冠吧……它太沉了……”

伏昭帶著伏譽的骨匣,獨自回了大鄭京都。

他住進了自己的陵寢,帶著伏譽的骨匣。

他說:“若世上注定有些人的使命就是以不幸來證明別人的有幸,那麽我就認了,隻是下一世,伏譽你別想再在我眼皮底下用死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