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時間不算晚, 但是因為路評章對這項目不感興趣,所以提前離場也無傷大雅。
路評章一路上扣著喬謹的手不鬆,喬謹試著抽出幾次都失敗了, 也就不再嚐試。
路評章靠著座位閉眼休息, 喬謹掛斷了兩個打進來的電話, 都是第一聲鈴響就掐斷,沒吵到他。
到了酒店門口,兩人下了車, 喬謹的手才解放出來。
路評章站在這邊等他, 酒店的藍黃色的條格燈把他側臉照得虛幻無比,但是那追隨著喬謹的眼神又是那麽的認真。
喬謹繞過去, 站在他旁邊。
他用兩天的時間想好了如何跟他開口,但是現在看他這一副微醺放鬆的模樣, 又有些踟躇:“你, 醉了嗎?”
路評章盯著他, 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沒有。”
“嗯。”
路評章皺了皺眉, 忍不住問:“你有話要對我說?”
喬謹又“嗯”了一聲, 轉頭看了一眼右側的林蔭路:“去那邊走走吧。”
公路兩旁的樹都光禿禿的, 路燈昏黃色的光打在它們身上,緩解不了凋零和肅殺的感覺,隻覺得更加蕭瑟了。
路評章在這樹下,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黑暗比樹影不遑多讓, 他外麵穿著羊毛大衣,但是仍舊不顯得柔和, 陰影把他半張臉都湮沒了。
“我不能接受。”他站在喬謹對麵, 突兀地開啟了話題, “如果你想跟我說要分開, 那我沒辦法接受。”
喬謹抬著眼看他,路燈他把眼睛映得很亮。
“不是這個。”喬謹說,“是其他的事。”
路評章鬆了口氣,伸手拉住他,往旁邊去:“其他的可以隨便說。”
兩人順著無人的小路往前,沉默了一段時間後,喬謹站住腳:“在這裏待會兒吧,有點冷。”
路評章把大衣脫下來,給他搭在肩上,喬謹要推,被他強勢的裹住了:“我不冷,都出汗了。”
喬謹沒跟他犯擰,他穿著雙層大衣也不顯臃腫,倒看上去層次感更加分明了。
路評章拿出手機來對著他拍了張照片。
喬謹皺起眉,路評章把手機裝起來,沒讓他看拍好的內容:“好看,不拍可惜了。”
喬謹看了他片刻,突然無聲笑了一下。
他微微低著頭,天色昏暗,樹影交錯,路評章看不到他唇角的弧度,但是十分確定他在笑。
“笑什麽?”路評章問。
“笑你。”喬謹說,“你真的喝醉了。路總高高在上,冷酷無情,不會這麽的……”
他想找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但都與此刻的氛圍不相融洽,隻能含糊道:“不會話這麽多。”
路評章簡直冤枉。
他拉起他的手,緊緊貼在胸膛上。
手下心跳有力,節奏分明,喬謹要收回手,路評章按著他沒讓他動:“我醉了嗎?”
一旁寬敞的馬路上偶爾經過飛速的汽車帶起涼風,喬謹完全不在意。
他在樹影下覺得很安全。
良久他終於順著路評章說:“沒有。”
路評章這才滿意地鬆開他。
喬謹從衣服的口袋裏拿出紙巾來擦街椅,擦幹淨後率先坐下去。
路評章看了一眼那斑駁的靠背,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坐下去。
喬謹抬手望著零星幾顆的夜空,片刻之後輕輕道:“我能不能抽根煙。”
路評章很想說不能,但是此刻氛圍良好,他難得的同意了喬謹罕見的要求。
喬謹從他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取了一根咬在嘴裏,又問路評章要不要。
路評章沒拒絕。
喬謹先給他點火,然後就著他猩紅的煙頭自己湊過去點。
他從來沒在路評章眼前抽過煙。
但是看他抽煙的動作是那麽的熟悉和流暢,就知道這絕不是第一次。
路評章察覺到自己不夠了解他,或許,也確實管他管得有點太嚴格了。
喬謹靠回椅背上,朝著夜空吐出一口煙。
那一刻他自由隨性的感覺攀至頂峰,跟市中心的辦公大樓裏坐在窗幾明淨下的喬總仿佛是正反兩張皮。
路評章看著這一幕,想把他抓過來緊緊抱住。
喬謹拿開煙,彈了彈煙灰,在靜謐中開口:“當初路柏楊在監護室裏躺了幾個月,你為什麽不繼續堅持下去,而是放棄了。”
路評章知道他和心理醫生又見了一次麵,但沒料到他真的會開口問自己。
喬謹仍舊望著夜空,似乎正在尋找答案。路評章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了帶,依偎著取暖:“他很痛,堅持不下來了。”
喬謹吐出白煙,煙霧籠罩著他的眉梢,使他看上去有些哀愁了。
“我做不到。”他說,“那是我媽。”
路評章偏頭看他,想揉開他眉心的痕跡:“你做不到的原因是你媽開不了口。如果她像路柏楊一樣能說話,你就能知道,她的全部痛苦。”
“你當時痛嗎?”喬謹問。
“痛。”路評章看著他迷茫而悲傷的眼神,感覺此刻也在痛。
他手裏夾著煙,沒往嘴裏送,任由它在夜風中燃:“我現在時常會想,如果我當時狠一狠心,不去醫院看他,聽不到他哭喊求救的聲音,看不到他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是不是也能堅持下來。”
“你後悔嗎?”
路評章想告訴他不後悔,但沒辦法欺騙他。
因為路評章可以不後悔,但柔軟如喬謹,一定會後悔。
路評章告訴他:“後悔。”
喬謹不再抽煙,任由煙頭冒著一縷白煙連續上升,像遊**的孤魂。
路評章緊緊摟著他的肩:“醫生跟我說,不管我去不去看他,那些痛苦都是真實存在的。不能因為我們逃避,就當做不存在。”
喬謹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
“她最後一次跟我說話,是在晚上。”他的聲音有些啞,在寒冷的夜晚,把自己的心剖出來給人看,“大概十二點多,我接到她的電話,以為有人打錯了。那個聲音,我聽不出來是她。”
喬謹停了停,繼續說:“直到她叫我小謹,我才確定,那就是她。她一定很痛苦,她不停地歎氣,還在哭。兩分鍾,不到兩分鍾的時間,她就掛斷了電話。”
他語氣急起來,路評章輕輕拍他的背。
“當時我立刻給護工打電話,護工沒有接。於是我跑去醫院問,但是過了監護室的探視時間,隻能等。”
路評章低聲問:“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可以嗎?”喬謹的語氣有些迷惘,緊接著說,“我不知道。你很忙,可能會很煩。”
“我會忙,但是不會煩。”路評章說,“以後碰到這種沒辦法解決的事情,首先給我打電話。”
他交代完,還要確認:“記清楚了嗎?”
喬謹安靜了幾秒鍾,問他:“任何時間都可以嗎?”
“對。”路評章道。
因著這幾句插曲,喬謹的情緒穩定了一些。
他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輕輕地說:“我再次給護工打電話,護工接了,但是她沒聽見病房裏麵的動靜,我媽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我們一起去查了監控,監控裏顯示我媽確實給我打了電話。掛斷電話後,她拔掉了自己的氧氣管。”
喬謹閉了閉眼睛,把最後一口煙遞到嘴裏。
路評章接過他手裏的煙頭,在地上碾滅火星,伸手把煙頭彈進了椅子旁邊空****的垃圾桶裏。
喬謹怔怔看著眼前的白煙消散,仿佛聞到了慘白一片的醫院裏的消毒水的味道:“我看著她在監控中拔掉氧氣管,又自己戴了回去。又拔掉,又戴回去,來來回回,三次。”
路評章的手背濕了,喬謹的眼淚掉下來,越過冰冷的空氣和即將消散的煙味,重重砸在了那上麵。
路評章手背很痛,像被灼傷了。
“我想陪著她。”喬謹啞著嗓子,緊緊抵著路評章的肩窩,“可是醫生說,頻繁的探視,會感染。”
在無人的街道和靜謐的路燈下,他放縱了自己的失態。
就如醫生所言,成熟如喬謹,他根本不需要心理醫生。
他隻需要時間或者一場傾訴。
斑駁漆黑的樹影落在他身上,跟不遠處的暖黃色的明亮馬路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在黑暗中倚靠著路評章,肩膀偶然起伏著,泄露出明顯的哭腔:“我不想一個人。”
“不會一個人,”路評章緊緊摟著他,用側臉挨著他的發頂,心比手背更痛,“不要怕。你不要怕,我一直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