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光渾身僵直著不敢動, 隻有眼睛敢偷偷地在喬謹和手機之間巡視。

良久,路評章終於問:“理由呢。”

這聲音沉得嚇人,鄭榮光小心翼翼地看了喬謹一眼:“說是要看顧家人……”

“沒問你, ”路評章的語氣活像是下一刻就要順著電話網線過來殺人, “讓他自己說。”

喬謹頓了一下, 說:“要看顧家人。”

路評章沉默了不短的時間,再開口時,難得的轉換了語氣:“能不能再堅持一段時間, 年底了, 公司現在正缺人。”

公司現在根本不缺人,雖然裁員已經執行完畢, 但是人員配備依舊有富餘。

喬謹張了張嘴,剛要否認。

路評章又說:“至少等跟新的人事經理交接清楚。”

喬謹說:“新的人事經理我在部門內部選定了一個……”

“不從內部提。”路評章選了時間不可控的另一個選項, “直接對外招聘。”

喬謹猶豫片刻, 還是答應了下來:“好。”

·

喬謹掐著時間下班, 去醫院看母親。

喬母從三年前身體每況愈下, 一開始她住療養院, 後來頻繁的病痛發作, 就直接住到了醫院的監護室。

除了植物人,很少有病人能在監護室住這麽長的時間。

最初的時候喬母精神還好,醒後能意識清醒地聊天。後來逐漸不行了, 病痛把她的健康和精神全都奪走了。

她醒來的時候很少, 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昏沉的睡著。

喬謹換上無菌服,坐在她的床邊, 今夜值班的護工在一旁對喬謹說她最近的情況:“最近一次醒是在三天前, 還是在半夜兩點, 剛好我起床去衛生間看到了。老太太睜著眼望著會兒房頂, 就閉上眼接著睡了。大概兩三分鍾。”

喬謹點點頭,對她道謝。

護工整理了一下手套,主動把空間留給他們母子:“喬先生有事就叫我,我出去一趟,就在外麵。”

“好,”喬謹又說,“謝謝。”

護工給他們帶上門,病房裏冷清清、白慘慘的,隻剩下喬謹守著她。

他攥著她幹枯的手,伏在床邊歎了聲氣。

外麵天已經完全黑了,看不到枝頭殘留的哪怕一點雪。今冬裏的第一場小雪就這樣匆匆地逝去了。

喬謹沒什麽傾訴欲,現在更甚。

二十分鍾,或許半小時。

護工敲敲門進來,提醒道:“快到時間了,喬先生,老太太也該擦身體休息了。”

喬謹點點頭,把喬母的胳膊放回被子裏,站起身來活動麻木的雙腳。

他站在床邊注視著她全無血色的灰敗臉頰,伸出手摸了摸,但是帶著無菌手套,不能感受到那皮膚的溫度。

護工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遞給喬謹:“這是前兩次老太太醒過來,想要說話。她說不清,我就拿筆帶著她一點一點地寫的。”

喬謹展開看了一眼,那字跡雜亂而扭曲,一時間分辨不出寫得什麽內容來。

護士敲了敲病房的門,催促他離開。

因為喬母免疫力低下的緣故,醫生怕引發更嚴重的並發症,建議喬謹把探視次數減到最少,但是每次他隻要決定進來,就會把無菌措施做好,待到時間走盡。

喬謹沉默地看著母親,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出聲,就這樣離開了。

他換下無菌服,穿上衣服,一個人走出醫院。

馬路地麵上幹淨而幹燥,路燈在上麵留下昏黃色的光,樹影偶爾搖動,畫著斑駁的動畫。

冬季的風幹燥冰冷,馬路上行人匆匆,根本猜不到昨夜曾經下過一場雪。

喬謹站在路燈下呼出一團氣,他拿出那張紙來仔細辨別上麵的字跡,隱約猜測出來開頭是‘小謹’兩個字。

手指被風吹得麻木起來,喬謹收起紙,順著馬路一直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他不想回酒店,也不知道該幹嘛,一個人在深夜裏遊**,像遊離在這座城市之外。

身後的黑車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將速度壓得很慢。

一條馬路走到盡頭,喬謹站在十字路口等著漫長的紅燈。身後的車不敢離他太近,直到紅燈跳綠,喬謹仍舊站在原地不動。

黑車遠遠等著,小常探出頭,看到他伸出手,朝自己招了招。

小常連忙把車開過去,從裏麵出來幾步跑到他身邊,小聲的詢問:“喬哥,要坐車嗎?”

喬謹盯了他很久,才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路過……”小常幹巴巴地笑了笑。

喬謹審視著他,冷風把他眉間的不耐逼出來一些,看上去淡漠而冰冷。

小常撓了撓頭,改口小聲道:“……路總讓我跟著你,怕你有事找不到人。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喬哥。”

喬謹注視著他足有一分鍾,然後才轉身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小常把溫度調高了一些,襲來的溫暖把喬謹炙烤的很難受,他靠在後座閉著眼:“去酒店。”

小常悶不吭聲地往回開車,小心地從後視鏡裏看著喬謹。

喬謹不知何時睜開眼,一直盯著窗外倒退的風景,片刻之後,把頭靠在了窗上。

小常把溫度調低兩度,輕聲問:“喬哥,暈車難受嗎?”

喬謹搖搖頭,又點點頭,吸了一下鼻子:“有點,沒關係。”

小常不敢再出聲,他盡量把車開得流暢,讓後座上的人沒什麽顛簸感。

喬謹手指麻木消褪,從口袋裏拿出紙來就著窗外的光研究上麵的內容。

小常見了給他把車內的燈打開,他似乎沒有察覺到,仍舊擰著眉,仔細辨認著散開的筆畫。

抵達嘉麗酒店時多用了一些時間,喬謹知道到了,但仍然坐在後座沒動。他拿著那張紙,手指凍得直發抖。

他終於辨認出來了上麵的內容。正因如此,他才覺得呼吸困難。

小常不敢貿然出聲,心驚膽戰地偷看著他。

喬謹把紙放回口袋,推開車門獨自下去,茫然地望了燈火璀璨的嘉麗酒店片刻,才抬步朝裏走去。

他手在大衣的口袋裏把那張紙攥成了一個小團,掌心被那邊角硌得生疼。

那上麵寫的是:小謹,再有下次,不要搶救了。

小常親眼看著他失魂落魄地進了酒店大廳,拿起手機來對著那背影錄了個視頻,直到喬謹背影消失在電梯間,才點了結束,把視頻給路評章發了過去。

路評章的電話很快打了個過來。

“怎麽樣?”路評章問。

小常試圖找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喬謹的狀態,但是失敗了,他糾結而猜測地說:“喬哥好像……哭了。”

路評章沉默不語,片刻之後,悄無聲息地掛斷了電話。

喬謹在半夢半醒間被人扶起喝了水,又被哄著吃了藥。其實他神思倦怠,吃到嘴裏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恍惚間他似乎聞到了路評章慣用的香水味,但是眼皮卻沉重地無論如何睜不開。

這是麻木而混亂的一夜,早晨喬謹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不已,他遲鈍地看到桌子上的退燒和感冒藥,才意識到,昨夜可能並不是夢。

路評章在昨夜陪了他一段時間,在他退燒之後清醒之前又離開了。

喬謹坐起身,起床洗漱去上班。

他沒碰昨夜那件大衣,換了另外一件更厚一些的,連帶著口袋裏的那張紙被一並遺留在衣架上,不敢觸碰,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幾乎是剛到公司,助理給他遞過來幾份資料,告訴他今天約了兩個人來麵試。

喬謹接過來看,都是硬件條件比較優秀的人。

助理知道他要辭職,但是態度依舊恭敬,甚至連他的打算都不敢多問:“第二個還沒有跟原公司提辭職,要看薪資決定是否來。”

喬謹特意看了一眼,簡曆上確實比較漂亮,有騎騾子找馬的資格。

他考慮著怎麽把這個人招進來,手機來了電話看也沒看就接起來。

“你好,喬謹。”

隋冉在那邊笑了一聲:“你好,隋冉。”

喬謹看了一眼屏幕,是個沒有備注的號碼,跟著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是要來麵試的人,隋總有何指教?”

隋冉哈哈一笑:“聽霖嘯說,你要跳槽?”

喬謹笑笑沒說話。

“來我這兒吧,”隋冉說,“現在公司給你開多少工資,現在方便聊天嗎?”

“方便。”喬謹靠在椅子上,報了個數,又說,“我準備先休息一段時間,家人生病了在醫院,我想多一些時間陪家人。”

“完全不用擔心這些,咱們這可以申請半日製工作,隻是周六日的假期就沒有了。” 隋冉笑著說,“不過你嘛,可以例外。”

喬謹也笑了。

“都像隋總這麽做生意,真是廣大社畜的福音。”感冒讓他鼻音有些重,但是不明顯,他清了清嗓子,“特殊照顧就不必了,如果我決定去,會好好工作的,盡可能的給老板創造價值。”

隋冉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又評價他剛剛說的工資數:“大廠就是大廠,雖然工資數量不算低,但對你這個職位來講不算高。如果你能來,我給你上提百分之三十。”

喬謹挑起眉梢,想起付霖嘯調侃他的話,現拿現用:“真不愧是上過財經雜事封麵的男人。”

隋冉“去”了他一聲:“什麽時候能給我答複,我公司真的很缺人,尤其是人事部,快要運行不下去了。”

喬謹望著窗外蕭瑟的風吹過對麵大樓上熱烈的LED屏幕,上麵正在播著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廣告。

此刻一位女星穿著搖曳長裙在紅毯上走過,鏡頭上移,拍全了白苑美豔的臉。

字幕上隱約出現玉女道歉幾個相關的字眼,距離太遠有些看不清,喬謹便收回目光,對著手機道:“這周之內給你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