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著另一柄花槍已向他刺了下來,既不招架,也不閃避。

公孫雨突又狂吼一聲,撲在他身上,哽聲道:“我們一定錯了,他絕不是……”

聲音又中斷。

公孫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槍,槍!雙槍!

槍拔起,在暈惻的燈光下看來,地室中就像是迷漫著一層霧。

粉紅色的霧。

血霧!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殺戮卻仍未停止,強弱已更懸殊。

一個賣草藥的郎中身上已負了六處傷,嘶聲道:“姓鐵的既已死了,我們退吧!”

他們這邊已隻剩下三個人還在負隅苦戰,實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揮利斧,一著“立劈華山”砍下,咬著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厲聲道:“退?中原八義要死也死在一處,誰敢再說退字,我先宰了他!”

黃衣人狂笑,道:“好,有義氣,大爺們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聲音也突然中斷,一雙眼珠子立刻就死魚般凸了出來。

死一般的靜寂中,隻聽他喉嚨裏不停地“格格”發聲。

他這口氣還沒有斷,卻已吐不出來,用盡力氣也吐不出來,隻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處傷口。

而他的身體還沒倒下,所有黃衣人口中,都發出了類似的聲音。

滿是殺戮的地方,忽然間變的安靜。

那瞎子突然道:“誰?”

他雖然什麽也瞧不見,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但卻也已感覺到李尋歡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種懾人的殺氣。

白愁飛沒有回答

瞎子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坐了下來。

金風白和那樵夫也跟著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孫雨和鐵傳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們的神情,卻像是已坐在另一個世界裏。

那世界裏既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

白愁飛慢慢地走了過來,慢慢地走到鐵傳甲麵前。

他的一雙手是空著的,沒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裏。

然後,他就聽到了鐵傳甲的聲音。

他牛一般喘息著,血和汗混合著從他臉上流過,流過他的眼簾,他連眼睛都張不開,喘息著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臉也已扭曲,咬著牙,道:“我在這裏。”

鐵傳甲道:“我……我的債還清了麽?”

易明堂道:“你的債已還清了。”

鐵傳甲道:“但我還是有件事要說。”

高明堂道:“你說。”

鐵傳甲道:“我雖然對不起翁大哥,但卻絕沒有出賣他,我隻不過……”

易明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說,我已明白。”

他的確已明白。

一個出賣朋友的人,是絕不會在這樣生死關頭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

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風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隻可惜他們明白得已太遲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幾十年的眼睛裏,竟慢慢地流出了兩滴眼淚。

白愁飛在看著,看得很清楚。

他知道瞎子原來也會流淚。

他自己又何嚐不是早已熱淚盈眶?

熱淚就滴在鐵傳甲已逐漸發冷的臉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輕輕擦拭鐵傳甲臉上的血和汗。

鐵傳甲的眼睛忽然睜開,這才瞧見了他,失聲道:“白少爺,是你,你……你果然來了!”

他又驚又喜,掙紮著要爬起,又跌倒下。

白愁飛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來了,所以有什麽話你都可以慢慢說。”

鐵傳甲用力搖了搖頭,黯然笑道:“我死而無憾,用不著再說什麽。”

白愁飛忍著淚,道:“但有些話你還是要說的,你既然並沒有出賣翁大哥,為什麽不說明?為什麽要逃?”

鐵傳甲道:“我逃,並不是為了我自己。”

“你為了誰?”

鐵傳甲又搖了搖頭,眼簾慢慢地合了起來。

他四肢雖已因痛苦而**,但臉色卻很安寧,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恬靜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靜。

一個人要能死得平靜,可真是不容易!

白愁飛動也不動地跪著,似已完全麻木。

金風白忽然大聲道:“他隱瞞著的事,也許我知道!”

白愁飛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風白的臉本是黝黑的,現在卻蒼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著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對朋友的義氣,天下皆知,你也應該知道。”

白愁飛道:“我聽說過。”

金風白道:“隻要有朋友找他,他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他的開銷一向很大,但他卻不像你,他並沒有一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

白愁飛苦笑搖頭:“我不是李尋歡。”

金風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鬧窮,一個人若是又鬧窮,又幫朋友,又要麵子,就隻有在暗中想別的法子來彌補虧空。”

那樵夫聳然道:“你是說……翁老大在暗中做沒本錢的生意?”

金風白黯然歎道:“不錯,這件事也是我在無意中發現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說,因為翁老大那樣做,的確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聲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對象,卻必定是罪有應得的,他做的雖然是沒有本錢的買賣,可沒有愧對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臉色已發青,沉聲道:“鐵傳甲和此事又有什麽關係?”

金風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來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鐵傳甲的好朋友,他們雖已懷疑翁老大,卻還是不敢認定。”

樵夫道:“所以鐵傳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結交,等查明了才好動手。”

金風白歎道:“想來必定是如此。”

他接著道:“鐵傳甲一直不肯將這件事說明,為的就是翁老大的確對他不錯,他也認為翁老大是個好朋友,若是說出這件事,豈非對翁老大死後的英名有損,所以他寧可自己受委曲——他一直在逃,的確不是為了自己!”

易明堂厲聲道:“但你為什麽也不說呢?”

金風白慘然道:“我?……我怎麽能說?翁老大對我一向義重如山,連鐵傳甲都不忍說,我又怎麽忍心說出來?”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確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極了。”

他一麵冷笑,身子一麵發抖。

金風白道:“我也知道我這麽做對不起鐵傳甲,可是我沒法子,實在沒法子……”

他聲音越說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殺死鐵傳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幾乎也就和鐵傳甲那一刀同樣的地方。

他雖也疼得四肢**,嘴角卻也露出了和鐵傳甲同樣的微笑,一字字掙紮著道:“我的確欠了他的,可是,現在我的債也已還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靜。

“唉,一個人要死得平靜,實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麵狂笑,道:“好,你有勇氣將這件事說出來,有勇氣將這債還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中原八義’總算沒有做丟人現眼的事!”

他的笑聲聽來就像是梟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鐵傳甲叩了個頭,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聲已停頓,突又變得說不出地冷漠平靜,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趕來。”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揚起,鮮血飛濺,他死得更快,更平靜。

白愁飛若非親眼見到,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這種視死如歸的人。

易明堂臉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我還沒有走,隻因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白愁飛隻能點頭。

他喉頭已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易明堂道:“你總該知道,我們一直都守候在這裏,因為我們知道鐵傳甲總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我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著道:“上官金虹的這個陰謀,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龍嘯雲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麽會和這種人交朋友?”

白愁飛皺眉,再次開口:“我不是李尋歡。”

易明堂輕笑:“我知道,你不是李尋歡,是白愁飛。”

白愁飛一怔,而後黯然點頭:“我本來可以早些出手的,可是我……”

“我明白。”易明堂打斷了他:“你怕自己名聲太壞,讓我們知道是你救了我們後,就是會自殺也不願被你救。”

白愁飛仰頭,他眼中已有熱淚。

“你這一年,怕是過的不容易,也不曾聽說過江湖上的事情。”易明堂歎氣:“在你殺了那些人後不到幾個月,你的惡名不過剛傳開不久,李尋歡就單身上了少林。他拿他的名聲,性命做保。說你白愁飛並不是一個那樣的人。”

白愁飛猛的站起,抬頭。在地上怪異的翻著跟頭。他不想哭,不想流淚,可在這一瞬間無法控製。

易明堂在等,等白愁飛翻完九十七個跟頭站回原來的地方的時候,他才再次開口:“現在我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隻望你能將我們合葬在一處,日後若有人問起‘中原八義’,也希望你能告訴他們,這八個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總算已將債還清了。”

白愁飛沒有阻攔易明堂。

因為他知道易明堂的確已沒法子再活下去。

一個人隻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們說來,簡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白愁飛現在瞧著滿地的屍體,卻覺得忍不住要發抖。

他發抖,並不是為了別的,隻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無論多深的仇恨,現在總算已了結。

易明堂說得不錯,這些人活著時雖然常常做錯事,但死的時候卻是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他們這麽樣死法?

白愁飛四肢冷得發抖,胸中的熱血卻像是一團火。

他又跪了下來,跪在他們的血泊中。

這是男子漢的血!

他寧願跪在這裏,和這些男子漢的屍體作伴,也不願到外麵去瞧那些活人的醜惡嘴臉。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一個人若能堂堂正正、問心無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麽?

隻不過這麽樣死,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