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是一個人來的。
他走進這家茶館時,他們並沒有注意他,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隻有小高知道。
這個少年人曾經讓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卓青卻好像已經不認得他了,一走人茶館,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麵前。
“是不是朱堂主?”
朱猛霍然抬頭,用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瞪著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誰?”
“晚輩姓卓。”
“你姓卓?”小高很驚訝:“我記得你本來好像不是姓卓的。”
“哦?”
“你本來姓郭,我記得很清楚。”
“可是我已經不記得了。”卓青淡淡的說:“已經過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應該忘記的事,我更連想都不會去想它。”
他靜靜的看著小高,臉上全無表情:“有時候你也不妨學學我,那麽你活得也許就會比較愉快一些了。”
人們總是會在一些不適當的時候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
現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不該想的女人?
小高忽然想喝酒。
他正在開始想的時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麵狂笑。
“好,說得好。”他大聲吩咐:“拿酒來,我要跟這個會說話的小子浮三大白。”
“現在晚輩不想喝酒,”卓青說:“所以晚輩不能奉陪。”
朱猛的笑聲驟然停頓,猛獸般瞪著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
“是的,晚輩不想喝,連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輩要忘記一件事的時候,也用不著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響,一隻茶壺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還是神色不變。
“朱堂主現在若是要殺我。當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卻難如登天。”
朱猛忽然又大笑。
“好小子,真有種。”他問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東來的卓?”
“是。”
“是不是卓東來要你來的?”
“是。”
“來幹什麽?”
“朱堂主肯賞光到這裏來,當然並不是隻為了要來喝幾杯水酒。”
“哦?”
“朱堂主到這裏來,隻不過是為了要看看我們究竟想玩什麽把戲?”
朱猛又大笑:“這一次你又說對了,說得真他娘的一點都不錯。”
他的笑聲忽然停頓,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中射出了閃電般的厲光,厲聲問卓東來:“你究竟想玩什麽把戲?”
“其實也沒有什麽把戲,就算有,玩把戲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卓青才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今天晚上我到這裏來,隻不過因為有個人今夜要為君一舞。”
朱猛的臉色驟然變了。
在這一瞬間,他心裏是什麽感覺?
沒有人能了解,也沒有人能夠形容,刀刮、針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卓青卻已向小高抱拳。
酒樓裏還有很多人,他卻好象一個也沒看見……
“蝶舞之舞,冠絕天下,絕不是輕易能看得到的,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淺。”
小高沉默了。
卓青笑了笑:“隻不過今夜我請高兄來看的,並不是這一舞。”
“你要我看的是什麽?”
“是一個人。”卓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位高兄很想看到的人。”
小高的臉色也變了。
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懷的感情。
卓青的語調一點沒變:“高兄現在想必已經猜出我說的這個人是誰了。”
“波”的一聲響,小高手裏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
朱猛忽然虎吼一聲,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卓青的衣襟:“她在哪裏?你說的那個人在哪裏?”
卓青動也不動,冷冷地看著他的手,直等這隻手放鬆了他的衣襟,他才慢慢地說道:“我說的人很快就會來了。”
這句話他好像是對朱猛說的,可是他的眼睛卻在看著小高。
這時候已經有一輛發亮的黑漆馬車在酒樓的大門外停下。
園林中隱隱有絲竹管弦之聲傳出來,樂聲淒美,伴著歌聲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歡離合,歌聲中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春去又春來,花開又花落;到了離別時,有誰能留下?”
蝶舞癡癡地坐在車廂裏,癡癡地聽著,風中也不知從哪裏吹來一片枯死已久的落葉,蝴蝶般輕輕地飄落在雪地上。
她推開車門走下來,拾起這片落葉,癡癡地看著,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從哪裏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這片落葉上,也不知是淚還是雨?看起來卻像是春日百花盛放綠葉上晶瑩的露珠一樣。
冷香滿樓,冷風滿樓。朱猛卻將衣襟拉得更開,仿佛想要讓這刀鋒般的冷風刺入他心裏。
他和小高都沒有開口。那種又甜又濃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經堵塞住他們的咽喉。
一個白發蒼蒼的瞽目老人,以竹杖點地,慢慢地走上樓來。
一個梳著條大辮子的小姑娘,牽著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後。
老人持洞簫,少女抱琵琶,顯然是準備來為蝶舞伴奏的樂者。老人滿布皺紋的臉上雖然全無表情,可是每條皺紋裏都像是一座墳墓,埋葬著數不清的苦難和悲傷。
人世間的悲傷事他已經看得太多。
少女卻什麽都沒有看見過,因為她也是個瞎子,一生下來就是瞎子,根本就沒有看見過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歡樂是什麽樣子的。
這麽樣的兩個人,怎麽能奏得出幸福和歡樂?
老人默默地走上來,默默地走到一個他熟悉的角落裏坐下。
他到這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來奏的都是悲歌。
為一些平時笑得太多的人來奏悲歌,用歌聲來挑起他們心裏一些秘密的痛苦。
這些人也願意讓他這麽樣做。
人類實在是種奇怪的動物,有時竟將痛苦和悲傷當作種享受。
樓下又有腳步聲傳來了。
很快的腳步聲,輕而震動。
聽見這腳步聲,小高的人已經掠過桌子,竄向樓梯口,衝了下去。
朱猛卻沒有動。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變成了一具已經化成了岩石的屍體,上古時死人的屍體。
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懷的感情。
小高本來以為自己永遠見不到她了,可是現在她已經在他眼前。
這是不是夢?
她也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