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涯本應該已經上去打招呼了,可他卻並沒上去,因為沒人送他上去,也因為他在身邊看見了已經在這有幾天的兩個人。
這兩個人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對懸崖頂上人的吃驚,隻有著對他的吃驚,他認識這兩個人,卻不知道,這兩個人已經到了這裏。
這是兩個女人。
蘇蘇和袖袖。
在小鎮裏消失的兩個女人,在這裏站著,跟他一樣看著懸崖頂上的人。
蘇蘇的心跳的很快,而且已經快了很久,她已經快忍不住了……
蘇蘇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而且學得很多,學得很勤。有時候甚至學得很苦。
事實上,大多數時候她都學得很苦,甚至不惜犧牲一切去學,甚至犧牲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些事物。
沒有人知道她學成後是快樂還是痛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是成功的,武林中能夠獨創一格而且能夠橫行一時的武功,如果有一百種,她就算沒學會,至少也可以認出它的來曆家數。
武林中如果有一百個頂尖人物,他至少可以認得出其中九十九個。
那個藍衫人她是認得的。
看見這個人,她心裏就會覺得有一杆槍。槍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這種可以燒及人的火,而是一種暖暖的、溫溫的火,就好像晚來天欲雪,紅泥小火爐裏的那種火一樣。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將雪的寒夜要來飲小火爐上的新釀酒時的那種心情一樣。
就好像初戀而失戀,再一次有了戀情時那種心情一樣。
就好像快要死了一樣。
快要死了。是什麽滋味?
蘇蘇甚至還認得那位老太太。
一場盛宴正在杯觥交錯中進行著。
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氣氛中,任何人都會感到十分盡興。蘇蘇似乎也感染了他們愉悅的心情。
看到藍衫人,蘇蘇的心裏微微有些震撼,看到老太太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若在平時,她的眼光肯定在老太太身上居多,因為她做夢都夢不見她能做到老太太做到的事情。
可在這個時候,她的眼光在藍衫人身上,卻是一下都舍不得移開……
蘇蘇想站起來,因為站起來她才能表現出她最美的地方,所以她馬上就站了起來。
蘇蘇站起來的時候,用那麽優美的姿態站起來的時候,別人居然全部都沒有注意到她。
每一個人好像都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就算在這個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發生在他們身邊,他們也不會去看,不敢去看。
當然也有人是不屑去看。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蘇蘇站起來的時候,那個藍衫人幾乎也在那同一刹那間站了起來。
他的態度是非常溫柔的,他的風度也非常溫柔的,可是在溫柔中,卻又帶著一種非常奇怪的態度。
那麽沉靜,那麽溫柔,那麽孤獨,那麽冷淡,可是心靈中卻又好像有一把永遠不會熄滅的火。
這個人是誰,誰有這種魅力?
蘇蘇知道這個人是誰,卻隻是不敢確定,所以這個人向他走過來的時候,她也走過去,用一種連她自己想起來都很嬌怯的聲音問他:“你是不是楚留香?”
是的。絕對是的。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有這種魅力?
楚留香。
楚留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個人要經過多少掙紮多少磨練多少經曆,還要再加上多少運氣才能做一個楚留香這樣的人?
老天,蘇蘇忽然覺得全身都軟了。
“你真的就是那個楚留香?”蘇蘇問他。
其實她當然相信他就是“那個”楚留香,卻還是忍不住要問,因為這簡直是件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跡。
真的能親眼看見楚留香,多麽神奇,多麽令人無法思議。
這個藍衫人笑了,然後又用一種非常文雅而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真的喜歡摸鼻子,他真的是。
“是的,我真的就是那個楚留香。”他說:“我相信楚留香好像隻有我一個。”
這個藍衫人當然就是“那個”楚留香了,可是那個楚留香不是已經死了麽?
在傳說中,楚留香好像也不是這麽樣一個人
聞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極盡妍態,不勝心向往之。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
何等風采?
傳說中的楚留香,好像要比較年輕一點,比較活潑一點,這個楚留香好像太成熟了一點,也好像太穩重了一點。
所以蘇蘇忍不住又問:“天下人都知道楚留香已經死了,如果你是楚留香,你怎麽還沒有死?”
“我本來是要死的,而且已經決定要死了。”這個藍衫人說:“隻可惜我暫時還死不了。”
“為什麽?”蘇蘇問。
“因為你。”藍衫人看著她,輕輕歎息:“最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所以我才死不了。”
“因為我?”
蘇蘇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很驚訝,又好像有一點兒故作驚訝。
“你死不了是因為我?”她問楚留香:“還是你因為我而不想死了?”
這個小女孩,居然好像有一點是想要調戲楚留香的意思。
這種方法常常是女孩子掩飾自己錯誤的最好方法之一。
幸好楚留香被這樣的女孩用這種方法調戲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如果楚留香不能應付這一類的事,那麽楚留香到現在最少已經死過一萬八千次。而且都是死在女孩的懷裏。
老太太在笑了,那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也在笑了,甚至連那個一直坐在那的女人眼中都有了笑意。
他們笑,隻因為他們都認為這麽樣一個小女孩居然也要用這種方法對付楚留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真是好笑極了。
到了這一刻,甚至連蘇蘇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笑。她甚至有幾分臉紅,可還是挺著胸膛看著楚留香。
楚留香用一種很溫和的眼光望著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她是個要傷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樣有笑意,因為他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經看得太多了。
一個人要傷害另一個人,也許並不是他們自己的錯,而是一種“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多麽辛酸,多麽慘痛,多麽不幸。
楚留香隻告訴這個自以為已經聰明得可以騙過楚留香的女孩:
“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個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組織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組織。”他說:“這個組織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證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個有名的鼻子:“這件事當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他笑:“我的行蹤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就難查得到。”
那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忽然插口:“這一點我可以證明。”
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麽可以說這種話,他怎麽會知道楚留香少年時的事?而且可以證明?
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這種話的也許隻有一個人——
胡鐵花。
可是這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當然不會是胡鐵花。
這個人如此華貴,如此沉靜,怎麽會是那個胡鐵花?
蘇蘇實在忍不住了。
她知道楚留香有許多秘密要告訴她,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實在忍不住要問:“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笑道:“這個人是誰,其實你應該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說:“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沒有人敢相信。”楚留香說:“我可以保證,天下江湖,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就是胡鐵花,更沒有人會相信胡鐵花會變成這麽樣一個人。”
蘇蘇怔住,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人。
——如此沉靜,如此華貴,如此消瘦,而且居然還如此安靜。
這個人和傳說中那個胡鐵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樣的,傳說中的胡鐵花,好像隻不過是一隻醉貓而已。
可是胡鐵花如果真的隻不過是一隻醉貓,他就不是胡鐵花,也不會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這一點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鐵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歡找楚留香拚酒,喜歡學楚留香摸鼻子,隻因為他喜歡楚留香,並不是因為他呆。
他喜歡的女人,都不喜歡他,喜歡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歡,也不是因為他呆。
呆,隻不過是他故意製造出的一種姿態,一種形態而已。
別人都不提防他,隻提防楚留香,你說這種形態對楚留香多麽有益?這麽可愛的朋友,你到哪裏去找?
蘇蘇又快要暈倒了。
她看著這個臉上有兩個洞的人,用一種快要沒有聲音的聲音問:“你真的就是那個胡鐵花?”
“好像是的。”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溫和:“胡鐵花好像也隻有一個。”
“你……”蘇蘇問:“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我變成了什麽樣子?”他反問:“我現在的樣子有什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