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八、港口都市拉維納

拜占庭帝國,拉維納大區,碧海海岸。

藍天白雲,清澄的天空被一朵朵奇形怪狀的白雲點綴著,宛如一麵巨大的漂亮的鏡子。

皮膚上傳來了略帶大海濕氣的微風的特有觸感,在海麵上滑翔著的鳥類時而發出的鳴叫時不時會闖入耳中。

嘴裏含著略苦的咖啡,梅西妮那稍顯迷茫的視線投向永無止境的海平線。她永遠不會想到僅僅是過了一個晚上,自己所在的處境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她正身處於碧海海岸的一家露天咖啡廳中,跟她周圍的遊客和當地人一起度過一個清閑的早上。

“在來到拉維納之前,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有這樣別有風味的三文治。”

坐在她對麵的妙齡女子發出如此感歎,她正在舔著沾滿白色醬汁的纖纖細指。太過工整漂亮的臉蛋上浮現出幸福的表情,那頭如同金絲般炫目的金發也似乎因為主人的好心情而微微晃動,垂落在胸前的兩對漂亮發卷格外顯眼。

很難想象這個一副特意來度假的貴族小姐派頭的年輕女性在不到十個小時之前曾經一擊將首都伊斯坦布爾陷入癱瘓狀態。更加難以置信的是在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後她居然拉著自己來到拜占庭最大的港口拉維納,沒有絲毫想要逃離這個國家的想法。事實上梅西妮在得到伊斯坦布爾陷入癱瘓狀態這個消息是因為另一桌的兩個男士在大聲地議論這件事,那強烈的語氣和剛好能清楚聽到的音量讓人不在意他們反而更加困難。

“說起來,我好像還沒有自我介紹……梅西妮,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艾莉絲·斯普林斯嫵媚一笑,梅西妮馬上移開視線,把目光投向遠方的海平線。她並不是擅長跟這樣的對象交流,特別在重獲自由,擁有進行這種思考的餘地的現在,這種不自然的習慣更加變得更加強烈了。

“沒關係。”

平淡得接近冷淡的回應姑且帶著幾分肯定的意味,艾莉絲笑著拿起餐巾紙拭擦著自己的手指一邊說道:“如你所猜測一樣,我並非拜占庭人,我來自色雷斯。”

就算是平民出身的梅西妮也感受得到從艾莉絲言行舉止中透露出來的優雅氣息,但不知為何梅西妮很難在她的腦海中將貴族這個標簽打在艾莉絲身上。

“你不是色雷斯人。”

長期埋頭於研究中以至於並不習慣也不擅長跟活人交流的梅西妮正在努力地挑選著合適的詞匯進行對話,但從她嘴裏冒出來的依舊是帶著強烈個人色彩的跳躍性思維的回應。

“是的。”

不是色雷斯人,卻來自色雷斯,還有那雙金瞳,答案不言自明。

盡管並不是在校學生看到隻出現在書裏麵的大人物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程度的驚訝,梅西妮還是忍不住微微張大了小嘴。她馬上平複心情,少有地直勾勾地盯著這位來自色雷斯的大人物。

這種不合禮節的舉動艾莉絲並不在意,她反而高興對方開始關注自己,這並不是壞消息。

“我必須說閣下的消息真的很靈通。”

“叫我艾莉絲吧,像朋友一樣。”

梅西妮並不習慣用這種文縐縐的說話方式交流,對方這麽隨和她還真是鬆了口氣——隻是朋友這個詞不知為何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因為從她呱呱墜地開始大哭的瞬間到現在,她的人生中一次也沒有出現過需要理解這個詞的機會。

艾莉絲不知道梅西妮的怪異感覺,她繼續自己介紹。

“我們自然有必要的手段收集需要的信息,這不是重點。至於目的,在出來的時候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承認那個時候的確是有些強迫性質,不過想必你也不願意在那地方繼續呆下去吧。”

梅西妮似乎意識到自己失禮的注視,她稍稍低著頭兩隻手在玩弄著自己的連衣短裙的裙角。

“於是艾莉絲你打算以人情作為交易的籌碼?”

這是一個非常有效的手段,至少對於梅西妮來說非常有效。就算不提對方的權力和能量,隻要有心的話用那種奇怪的法術控製她的心智,未嚐不是一個好辦法,而且似乎效率更高。

“大致上沒錯,不過我希望你覺得這是我為了跟你進行平等對話的手段,而不是為了讓你屈服……籌碼這個詞,並不是很合適在這種場合。”

下意識拿起咖啡杯端到嘴邊,艾莉絲發現梅西妮一直在偷瞄著自己——準確來說,是看著自己的雙眼。那樣子,就像是個好奇的孩子發現新的東西,但又怕受傷一樣。

艾莉絲恍然大悟。

這個少女對自己的顧慮,至少有一個是因為暴虐支配而產生的。要是不就此作出說明,恐怕愉快的合作很難繼續下去。

“你也看到了這雙眼睛曾經做過的事情,會在意也沒辦法……假如你在思考為什麽我不直接用相同的手段來達成目的,而是使用這種非效率的方式的話,那我可以很坦白地回答你,我需要的是一個真心想要跟我合作的優秀人才,而不是屈服於那種東西之下的奴隸。”

說到這裏艾莉絲忽然想起某部作品中的男主,遺憾的是她的暴虐支配沒有什麽東西從裏麵飛出來,時髦值不夠。

在艾莉絲胡思亂想的時候,梅西妮正以攔路的警官進行排查般的目光打量著艾莉絲,一般人這麽做多半非常失禮但放在一個少女身上,反而有些可愛。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你,我承認你的條件很誘人,你所做的事情我也無法忽視。”

最後梅西妮給了這樣的一個答案便把頭扭向大海,不再說話。看到這個動作,艾莉絲知道勸誘活動隻能暫時到此為止了。

不管是她還是艾莉絲,這兩人或許都需要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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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海潮味的輕風吹過麵朝大海的商業街,拉維納這個在早上五點便開始醒來的沿海都市正在散發著驚人的熱量,隨著龐大的人流高速運轉。

極其依賴漁業和運輸業的拜占庭最主要的收入是關稅和貿易稅,每天都有數不清的船隻進出這個帝國最大的港口。曾經被拜占庭置之不顧的碧海在日耳曼人的開發下短短數十年中一躍成為經濟核心,這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日耳曼人能夠保持這種半自治的狀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拜占庭並不是隻有這個港口,但是每年的吞吐量和貿易量的數字就放在那,沒人願意得罪拿著自己錢袋的人。

從艾莉絲這個外國訪客看來,單論繁華比不上黑帝斯,但擁有巨大港口讓這個高度開發的城市身價飆升,黑帝斯這個身處大陸最混亂的十字路口的內陸城市似乎要略遜一籌。

這也側麵反映了拜占庭的雄厚實力,隻是這年頭關心時事的人都知道在位的狄奧多西六世隻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很難讓人期盼這個大少爺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從尤拉魯沙那裏搶回第一大國這個名銜。

然而就算被尤拉魯沙壓在頭上,拜占庭的繁華也通過拉維納這個港口城市的熱鬧反應出來了,至少身處於商店街中的艾莉絲已經在親身體會。

她正在一家服飾店裏對著鏡子將一套夏裝放在自己身前擺弄著,在她身邊的梅西妮被迫換上了一套頗為清新的小背心和短裙,白皙健康的膚色和修長的肢體加了不少分。

“色雷斯太冷,黑帝斯稍偏暖,我隻有在拉維納這裏才感受到什麽叫熱。”

在服飾店流連忘返的艾莉絲以符合她年齡的愉快笑容如此說道,拿著不同衣服在鏡子前轉來轉去的她就像一隻采蜜的蝴蝶。

梅西妮本身家境相當一般,投身於研究當中的她也對此沒有深入接觸,跟同年代(看起來)的女孩子做這種極其平常的事情還真是第一次。隻是同行的卻是那個暴君,心情實在有些複雜,大概看到現在鏡子前綻露笑顏的少女誰也不會相信梅西妮的話吧。

本來預定要先把商業街轉一圈再說的,現在看來似乎不太可能了。對此毫無興趣的梅西妮用無奈的目光看著以微妙目光打量著自己的女店主,她知道這個女人腦子在想著怎麽給自己換上更多衣裙。

一小時後,滿載而歸的艾莉絲拉著滿臉不耐煩的梅西妮走出了這家服飾店,梅西妮的唯一收獲就是頭上這個新發夾。它會出現在自己頭上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為了固定劉海不讓它們在自己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出來遮擋自己視線。

放開胸懷的艾莉絲帶著令同行女伴不安的燦爛笑容開始了購物天堂之旅,而梅西妮的唯一感想就是在地獄裏走了一趟然後又回到了人間。

不知不覺到了午飯時間,兩人正坐在海堤附近,手裏捧著一個圓形的藤製器皿。這種名為費魯斯加的特色食物是多種海鮮跟麵條和不同佐料混在一起燜,分量可以根據一次性藤具的大小來選擇。艾莉絲手裏捧著的是中份,但是她吃了一半便發現自己飽了,大團奶酪跟難以消化的海產堵在胃裏麵,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要是在現實才這點當然不夠,隻是作為女性的艾莉絲,能夠吃下的東西實在不多。遺憾地看了手中的美味,她向旁邊的女伴投向求救的目光——但梅西妮的情況跟她差不多,叉子卷著奶黃色的麵條放在一邊,再也吃不下了。

“我以為你是吃得下才點中份的。”

梅西妮太久沒有吃到這樣的美味,忍不住口的下場就是跟犯下同樣過錯的艾莉絲一眼留下了剩下一半的麵條。

“我覺得我應該吃得完。”

不甘心地用拇指和食指夾起裏麵還留著外殼的貝類,艾莉絲伸出小舌頭舔著上麵的醬汁。

“說起來剛剛在首飾店那個店主的確說過海裏有種產量不小的貝類也會出產珍珠,難道就是這種?”

“你沒猜錯。”

“誒?那我這次得吃下多少珍珠?”

準確來說是未來可能出產的珍珠,艾莉絲的一副惋惜的表情。這種貝類叫哈利貝,料理的時候隻要清洗幹淨就可以直接丟進去了,不需要去殼。親切的廚師兼店主解釋說這樣能夠最大限度保留哈利貝的特有鮮味,雖然也有為了方便食用而放棄這一點的廚師。

“會產珍珠的隻有雄性,雌性隻能用來食用。”

梅西妮沒好氣地答道,她並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跟艾莉絲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她甚至忘記了對方到底是什麽身份。

“什麽?這種東西也有分雄性和雌性?怎麽辨認的?”

“熟練的漁民可以根據紋路和開口的朝向看出來,像我這種一知半解的外行人當然不知道。不過雄性的哈利貝有很強的攻擊性,有任何東西侵入到它的貝殼裏麵就會咬死不放,而雌性就故意鬆開一點讓侵入者逃脫,這算是個比較明顯的區別吧。”

都是艾莉絲沒聽過的知識,她發出了哦哦的感歎。

“順帶一提,雄性將關在自己殼內的東西包裹上一層層特別的礦物質,最後就會變成珍珠了,也就是說你剛剛用閃閃發光的眼神看著的那些漂亮珍珠,裏麵多半什麽水生動物的殘骸吧。”

“……”

充滿惡意的追加解說,假如說有什麽知識是多餘的話,可能指的是就是這種了。毫不留情地打破女孩子的浪漫,這可以說是梅西妮過於理性的思維得出的行動模式,畢竟常年陪伴在她身邊的隻有金屬裝置和玻璃器皿,跟這些無機物打交道並不需要什麽人情世故。

“太悲傷了。”

艾莉絲覺得梅西妮沒有說剛剛她們吃的東西其實都是洗幹淨的屍體之類的話已經算給麵子了,太過純粹理性有時候看起來會顯得充滿惡意,梅西妮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過不管過程如何,跟梅西妮的關係一口氣拉近已經達成了預期之內的目標。

吃飽了就要到處走走消化消化,但是手裏捧著吃了一半的午餐實在尷尬。知道艾莉絲在顧慮什麽的梅西妮指了指海岸——在那裏放著很多跟費魯斯加一樣或者差不多的藤具,大量海鳥一邊發出饑餓的鳴叫一邊在搶奪著裏麵的食物。

“不管有沒有剩下,把藤具丟到那裏就行了,海鳥的肚子從來是填不滿的。”

驚奇的艾莉絲跟在梅西妮後麵來到正前方幾十米處,在漲潮的邊界她看到了更加壯觀的場麵:無數海鳥在占據了這片海岸線,人類來到這裏仿佛不小心闖入海鳥天堂。

“不用擔心驚嚇到這些海鳥。”

艾莉絲懷疑梅西妮是不是會讀心術,她剛想到的事情就被說出來了。

“這些饑腸轆轆的家夥不懼怕任何拿著食物的兩足生物。”

仿佛為了驗證梅西妮的話,艾莉絲剛來到漲潮線便被無數海鳥包圍著,她驚得發出了輕微的呼叫。

“放下那東西就趕緊走吧,誰也不敢保證這些家夥會不會看上你的頭發打算在上麵做個窩。”

梅西妮忍著笑如此說道。比起動作敏捷的她艾莉絲顯得狼狽得多,衣服難免殘留著一些鳥類特有的抓痕和一些粘在頭發上的羽毛,淑女風範一去不複返。

“你沒告訴我這些家夥一點也不可愛。”

聽到艾莉絲的抱怨,梅西妮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開懷大笑驚起大片海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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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報複後麵是繼續之前的地獄。

重新整理好儀容的艾莉絲依舊美豔動人,在幾分鍾之前她還滿頭羽毛。

“我說,你沒有聽到你的腳在向你訴苦嗎?”

半年的囚徒生活雖然梅西妮有一身白皙的膚色,但也讓她的身體運動能力和持久力大幅度下降,再加上她本身對即將要做的事情毫無興趣,會感覺到疲勞也是理所當然的。會這麽說不僅是因為她本身的原因,還有艾莉絲的著裝問題。

一襲白裙的確優雅,有耳環不用提任何東西輕裝上陣沒有問題,但艾莉絲穿的高跟涼鞋實在很難想象能夠兼顧實用性。

她不相信有人能夠穿著這種鞋子堅持這種運動量。

“假如你知道我在聖女修行的時候度過了怎麽樣的日子,你便不會對此大驚小怪。”

艾莉絲優雅一笑,拎著手提包邁著標準的貴族淑女步走在前頭,長裙飄揚頗是瀟灑,梅西妮一時無語,翻了翻白眼跟了上去,繼續艱苦的步行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