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出戲後,陸續有人離席,後頭大家都到簷下或梢間裏玩鬧或說話去了。
玉菁也拉著茵茵去了院子外,問她先前給她的幾本書看完沒有,可有什麽心得,而後就詩書交流談論起來,茵茵涉獵不廣,隻有聽的份兒。
眼見著到了晚飯時分,眾人又回到正廳,飯菜陸續擺上來,眾人各自落座,等先祭過祖才動筷子。
年夜飯的豐盛自不必說,平日的嫌隙在這頓飯上也要放開,各人勸酒、斟酒、說話,真“親如一家”。
外麵的戲唱了一下午,老太太體諒她們,叫她們不必再唱,自去吃飯,戲子們便從台上下來,由管事媽媽領著去了偏廳……
沒了戲曲聲,屋內氣氛驟冷下來,邱姨娘知道老太太不愛陽春白雪,便命身邊一個嘴巧的仆婦給大家說新鮮事兒。
那仆婦將自己家和聽旁人說起的一些喜慶又有趣的事兒挑揀了來說,一家人邊飲酒邊聽,都聽得入迷,老太太更是被逗得合不攏嘴,直命人賞了她一把銀瓜子。
茵茵那一桌相對安靜,隻有玉菡、玉芙和玉芝時不時逗兩句。
無人陰陽怪氣嘲笑諷刺,茵茵倒有些不慣了,總覺玉菡和玉芙心裏藏著奸,會在某個她不備的時刻,突然跳起來刺她一下。
這時主桌提議為陸潤生敬酒,茵茵這一桌人也都把杯子滿上,大家一同舉杯。
茵茵把自己那一杯果子酒徑直灌下,等酒水流進肚子裏了,突然感到喉嚨裏有一股很衝的酒味兒,辣嗓子,她愣了,看看左右,見眾人臉色如常,不由納罕:
她們這一桌都是女孩子,吃的是果子酒,她方才都看了,自己酒杯裏倒的是玫紅色的果子酒,不該有這麽重的酒味兒啊?
緊接著,主桌上又提議給老太太敬一杯,於是兒孫們按序齒一個一個舉著酒杯去敬老太太酒。
茵茵怕自己的酒被人調換,便自己親自斟了酒,再去向老太太敬酒時,她也不敢一口悶,一次隻抿一小口,這回的酒又對味兒了,梅子味兒比酒味兒重。
接下來的幾次敬酒,那酒水也並無異樣。
玉菡瞅見她次次都要自己斟酒,故意笑話她道:“六妹妹沒使喚慣丫鬟麽?”說著,遞眼色給玉芙。
玉芙立刻附和著咦了聲,“妹妹怎麽斟酒要自個兒斟,盛飯也要自個兒盛?秋爽齋難道沒人伺候?我記得連我院裏的奴婢都被抽調了一個去妹妹院子裏,不該沒有斟茶倒水的人才是啊?”
茵茵不搭理,仍自顧自夾菜。
玉菁看不過眼,示意侍菜的奴婢,“沒瞧見六妹妹要喝茶?要喚你們你們才知道動一下?”
那侍菜的婢子臉紅一陣白一陣,忙伸手過去接過茵茵手中的酒壺,為她斟了一杯。
這一杯,茵茵喝得小心翼翼,但確實是梅子酒,之後也再未中招。
漸漸的,先頭那杯酒的後勁起來了,晚飯後半程茵茵頭昏臉熱,不得不叫蘭香又倒了杯茶,她自個兒咕嘟咕嘟把滿滿一杯茶都喝了。
對麵的玉芙看著,心下暗笑,這“一杯倒”連尋常男子喝了也得醉個三四分,她一個不勝酒力的女孩子,喝多少杯茶也解不了,看她今晚如何守歲!
熬到宴畢,茵茵頭一個起身出門,果然教門外凜冽寒風迎頭一吹,她清醒許多,臉也不那麽熱了。
蘭香又端了杯解酒的茶來,茵茵肚子裏都是水,再吃不下了。
此時院子裏的奴婢聚在一處嘰嘰喳喳,茵茵走近,發覺她們圍著個“孫悟空”,孫猴子手上的金箍棒是個又長又粗的大炮仗,棒頭露出來一根引線,隻要點燃,那孫猴子身上的炮仗便會被陸續點著,“咻咻咻”的往天上發射煙花。
玉菁等人陸續也出來了,看見這個新鮮玩意兒,她感歎道:“往常過年也放焰火,但都是尋常焰火,沒見過這樣形狀的,聽說這是爹爹特地命人去外頭采買來的,怪有趣。”
茵茵道:“除了孫猴子,還有豬八戒和嫦娥仙子呢!原先我在揚州時,隔壁鄰居家孩子多,每逢過年各家都會點個這樣的大炮仗,到晚飯時分,整片天上都是焰火,可好看了!”
“小家子的玩意兒,不過助個興罷了,”玉菡從門內走出來,戲謔地瞧著茵茵,茵茵聽音調便知是她,不耐地便往旁邊挪了幾步。
玉菡瞧了她一眼,見她臉色微微發紅,便知她酒力不勝,她與玉芙對了個眼色,仿佛在誇獎她幹得漂亮!
這時老太太和邱姨娘等人一齊出來了,都擠在簷下等著看放焰火。
有兩婆子各端了個簸籮出來,分立在老太太和陸夫人左右,簸籮裏放的都是用紅繩串好的銅錢,待會兒賞奴婢們的。
玉菡最愛出風頭,立刻說:“我來放,你們把火把給我!”
站在階上的邱姨娘立刻叫住她,“你放什麽?當心燒著衣裳,叫丫頭們去放就是!”
這時站在最中間的陸潤生卻朗聲道:“我來放,把火把給我!”
放焰火自是用不著他,但他記得那日去拜祭月娥時茵茵說的話,所以他也想盡一回父親的責任。
邱姨娘和老太太都叫他當心,“叫她們放就是,老爺何必親自去!”
他說不礙事,這就接過婆子遞來的火把,大步走上前去。
將“金箍棒”上的引線點燃,立時“啾”的一聲,一朵金色的煙花在空中綻開……
同時嘩啦啦的銅錢灑在麵前空地上,奴婢們一哄而上去撿賞錢,每撿著一串便說一句吉祥話:
“老太太壽比南山!”
“老爺步步高升!”
“吉祥如意!”
“萬事順遂!”
“四季安康!”
……
一聲比一聲高,焰火也一個塞一個的耀眼!
這便是茵茵自小到大滿心期望的場景,爹爹放焰火,她和母親在旁邊看著,要叫隔壁家的秀兒知道,她也是有爹爹的。
可惜這一切來得太遲了,茵茵想到娘親和弟弟,眼眶濕潤了,她背過身去,落下一滴淚。
眾人都隻顧著看煙花撿賞錢,隻蘭香看見她的眼淚,悄悄遞上帕子。
站在男子那一堆裏的九思,一個錯眼也瞥見茵茵在偷偷擦眼淚,他一呆,很快肩頭就叫懷章重重拍了下,“發什麽愣呢?”
他說沒什麽,再度仰起頭,一朵煙花在黑天上炸開,絢爛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