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陸潤生兩個多月前的書信不知怎麽在道上耽擱了,今兒才送到府裏。

他一旦寫信必寫三份,因府裏三個女人都為他爭風吃醋,他稍稍薄待了哪個,回來都沒好果子吃,也因是一家之主,府中幾百口人全仰賴他。聖人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不力,更休談治國平天下,而齊家首要是平衡好這三人的關係,所以,哪怕他在朝堂上敢冒死諫言,都察院裏也威風八麵,但在這三個女人麵前,他通常隻能認栽。

一個是老太太,當年他爹上戰場殺敵,數年未歸,是他娘又當爹又當娘辛辛苦苦把他和弟弟拉扯大,所以他不能不敬他娘。

每回給老太太的信上他都報喜不報憂,說自己辦案如何順利,地方官員如何全力協助,當地風土人情如何淳樸,再問老太太身體可康健,請她老人家保重身子,自己不日便會回金陵。

另一個則是陸夫人,她名喚陶沅,家中幺女,陶家世代簪纓,祖上出過兩位內閣大臣,以她的身份,當年足以入主東宮當太子妃,可她偏偏在自家祖父的壽宴上,於千百個青年才俊中相中了陸潤生。

陸家老太爺那時雖是朝中新貴,頗得隆寵,然在百年世家陶家麵前還是不夠看,陶沅卻不顧家中反對,絕食相逼,執意下嫁於他。

隻是可惜,她做慣了受寵的女兒,做不了受氣的兒媳婦,下嫁之後,她清高習性不改,天長日久,便與老太太不睦,陸潤生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難免怠慢了她,加上陶沅艱難產子,不久後嫡子又夭折,接連打擊,令陸潤生對她十分愧疚,平日寫給她的信不是最長的,卻是最花心思的。

信中必要附上他自個兒作的情詩,因夫人最好這一口,還要問候她院裏的花兒開得如何,她心情如何,身子如何,女兒如何,近來看了什麽書,總之,與夫人談風花雪月,方能順了她的心。

然此番家書上,除了風花雪月,陸潤生還請她千萬向小舅子打聽浙江布政使王明厚與戶部侍郎的關係,信中說此人做事搖擺不定,似是而非,令他很摸不著頭腦。

他奉皇命在浙江查鹽稅大案,地方關係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他不好往深了查,怕牽扯京中勢力,又不好敷衍了事,怕皇上怪罪,因此必得摸清了這些官員的老底,方能收放自如,把局勢掌控在自己手中。

陸夫人讀著夫君寫的情詩心中冷笑,及至看到此處,更是拉下臉把信丟開了。

下首端坐的玉菁瞥了眼花梨木幾上的信,不敢拿起細看,隻問:“娘,怎麽了?爹爹在信裏說什麽讓您不高興的了麽?”

“你爹遠不如從前了,”陸夫人說著,隨手拿起把銀剪子,將旁逸斜出的垂絲海棠剪下來一枝。

“娘為什麽這麽說?”

陸夫人端詳著這盆海棠,覺不順眼,又幾剪刀下去,把小半邊裁了,道:“我當初嫁給你爹便是看中了他剛直不阿,敢在朝堂上公然斥責幾位皇子及輔國公長子當街擾民,與聖人政見不合也能據理力爭,如今卻學得和他們一樣,會看上頭臉色行事了。”

在陸夫人眼裏,陸潤生作為都察院的禦史,有肅清朝廷之責,就該將蘇州那起子貪墨蠹蟲一查到底,至於牽涉到朝中重臣,那也是他們自作自受,為了公平正義,便把朝堂翻個個兒也是應當的,如今卻畏首畏尾,還要先查探人家底細,難道那布政使背後有人,他就不查了不成?

自然,夫妻間由愛慕到厭煩,通常不是源於某一件小事,而是長天日久的矛盾積累。

陸夫人心底最在意的始終是當年她和老太太鬧不和,陸潤生站在了老太太那邊,這紮在心裏的一根刺不能拔出,陸潤生寫多少情詩也無用。

“你父親,起先我同你祖母意見不合時他還會向著我,後來漸漸幫親不幫理了,我說他的理歪了,行不正了,他倒說我挑剔,揪細,不懂得和光同塵,果然人是會變的,”陸夫人看著手中這盆剪壞了的海棠,長歎一聲。

“老太太要強,爹爹也不敢怎樣,隻好委屈了娘親這些年,可您為了賭氣把管家權給了漪瀾院的,我想想也是不值,這些年我看著四妹妹氣焰愈來愈盛,把我也不放在眼裏,不僅她,連底下人都見風使舵,唯她馬首是瞻,好像她才是太太生的。”

“底下人誰敢對你不敬?”陸夫人倏地看向她。

“就是……就是……”玉菁說不上來,要真說誰對她不敬倒也沒有,可她們待她與待玉菡,總是有些微的不一樣。

“當初也是我糊塗,隻想著同你爹慪氣,如今這個家由她管了十來年,我要再接手,不是件易事,況且老太太站在她一邊,你爹凡事又聽老太太的……”

薛媽媽最是愛護自家主子,生怕陸夫人自責,立刻開解道:“那也不能全怪您,當初咱們小姐病了,您衣不解帶地照料,對府裏的事自然身分乏術,偏這時候章哥兒誤吃了東西,上吐下瀉,老太太錯怪您,說是您苛待他,漪瀾館那個又在旁煽風點火,老爺也不站在您一邊,您這才死了心,不然您怎麽會撂下一攤子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