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到二樓寢居,茵茵換了身家常衣裳,坐在鏡台前整理脖子上戴的這銀項圈,不一會兒便有綠翹掀簾進來,她趕緊把項圈塞進領子裏。
“小姐,九爺派人送了個葫蘆西瓜過來,大家都在底下瞧呢,說這西瓜生得稀奇。”
茵茵想到今日那場投壺比試,不禁微微一笑,“這是他今日得的彩頭,走,我也看看去!”說著便起身下樓了。
葫蘆西瓜放在客廳正中的酸枝木鏤雕鑲理石八角幾上,綠屏、綠蕉等人圍著看,有說這西瓜生得奇特的,也有說不奇特,隻要在西瓜生長時用模具套了,便能生出這般形狀,還有說看過方形西瓜的。
茵茵想著,西瓜同他原先送的花燈、錦緞又不一樣,不能長留,不如吃進嘴裏,於是命蘭香,“不能辜負九哥的一片心,把這西瓜冰鎮了切來,我吃。”
蘭香想著茵茵今兒已吃了許多冰飲,再吃冰鎮的怕鬧肚子,便命人將西瓜放在井水裏湃了。
半個時辰後,葫蘆西瓜切好了盛在羊脂玉白瓷盞裏,那溫潤的白襯得果肉鮮紅。
茵茵用銀叉插了塊放進嘴裏,清香撲鼻,又鮮又甜,她很喜歡,於是又叉了塊遞給蘭香道:“這瓜與別的不一樣,你嚐嚐。”
蘭香就著吃了,咂摸咂摸,並不覺有什麽不一樣。
然而茵茵就覺著不一樣,她很快把一盞都吃完了,到擺晚飯時再用不下東西。
蘭香便笑她:“以往多少西瓜冰鎮了切好給你你都不吃,今兒這個看著是新奇,切開卻還是跟尋常西瓜一樣,你卻吃這許多,連吃飯的肚子都沒有了,再過一會兒準餓得睡不著!”
果然一入夜,茵茵上過兩趟廁軒後便覺肚子裏沒東西了,趕緊命灶房煮了碗麵來墊補。
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去向老太太請安,翠微堂中一切同往日一樣,隻是老太太從內堂出來受禮時,牽著個先前從未見過美貌姐姐。
茵茵心裏一“咯噔”,猜到什麽,首先去看九思,接著便聽上首老太太向眾人介紹道:“這是我老姐妹的孫女兒,姓尹,叫素梅,同菁姐兒年齡相仿,前些日子在府裏做客,你們興許也遇上過,往後她會常住府上,同你們姐妹幾個作伴,”說著推了推尹素梅,“去見過你幾個姐妹。”
茵茵心道果然,目光移到尹素梅身上,一直跟著她,看她款款走下來同玉菁、懷章等人見禮,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等她同自己見禮時,更是細細端詳了她。
尹素梅是個容長臉兒,薄唇高鼻,頭梳一個望仙髻,髻前壓一把月牙白鑲珍珠梳篦,髻間斜插兩支簪子,一支半月形浮雕花簪,一隻海棠小簪,一身月白色青蓮紋小衫配天青色撒花百褶裙,真是好溫婉秀氣的翩翩佳人!
怨不得九思願意同她走近,老太太說她往後要常住府上,那將來興許真要做她嫂子?
望了望九思,又看看眼前美人兒,不得不承認是很般配的一對,茵茵隻能安慰自己,九哥哥活著這樣辛苦,有個好姑娘與他相伴後半生,是件大好事!
後頭大家又說了什麽話,茵茵已不記得了,隻隱約聽老太太叫散,她跟著眾人退出翠微堂,渾渾噩噩回了秋爽齋。
接下來的幾日,清晨請安都能看見這位尹姑娘,每回茵茵看見她便想到九思,想到自己與他之間的種種,真論起來,自己與九思沒說過幾句話,可在她的記憶裏,那卻是一段段揮之不去的綺色,少女的情思,來得沒有道理。
尹素梅與玉菁年齡相仿,性子恬靜,又有詩才,因此與玉菁走得頗近,七八日下來,玉芙大受冷落,她私下向茵茵說起這位尹姑娘總沒有好話:
“我就看不慣她賣弄學識,窮清高,六妹你不知道,她連打賞奴婢的錢也沒有,我聽人說九哥派人送了她一尾魚,她就拿幾個銅板賞送東西的,笑死人了!”
腦中靈光一閃,茵茵急聲問:“魚?是一尾七彩尾巴的魚麽?”
玉芙道:“是啊,妹妹你怎麽知道?”
茵茵怎麽不知道,那是投壺得的彩頭啊!
原以為九哥心裏隻想著她,隻把彩頭送了她,卻原來還送了那位尹姑娘,送她的是個葫蘆西瓜,送那尹姑娘的是尾七彩魚,原來九哥的心這麽大,裝了這麽些人。
是了,元宵節送花燈,不也是姐妹們都有麽?後頭送錦緞,那不是她幫了他的忙麽?如今送西瓜,興許是覺這西瓜沒處放,他又不愛吃,想著還有個傻妹妹,送她做個順手人情。隻有她,傻得把那西瓜當寶貝,寧可不吃飯也要吃它,吃得一點兒不剩。
滿心熱情被澆了個透,茵茵鼻酸得很,旁邊玉芙察覺出她的異樣,更火上澆油道:“這位尹姑娘原住在家祠邊一個小院,後來不知怎麽,老太太要留她常住,昨兒已叫她搬到茂榮軒了。”
茂榮軒?
茵茵記得,這居處離新桐齋和芳生齋都近,當初爹爹便說過秋爽齋離老太太的翠微堂遠,請安不便,要把她挪去茂榮軒的,年後爹爹外出公幹,事情便耽擱下來,再沒人提了,如今卻是尹姑娘搬了進去。
心中一陣不適,茵茵作別玉芙,失魂落魄回秋爽齋去了……
她一回到院子,便命綠翹去打聽。
綠翹很快打聽明白,回來稟報說近一個月來,九思時常與這位尹姑娘來往,甚至單獨外出過幾次,次次都送了她好些小玩意兒。
茵茵聽後,呆怔了會兒,而後便隻是笑,笑得眼淚快出來了。
蘭香和綠翹都詫異忙問她怎麽了,茵茵不住擺手,“無事,無事,我上去躺一會兒,你們別跟來,”說著,便扶了欄杆,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往二樓走……
綠翹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抓著腦袋問蘭香,“小姐怎麽了?”
蘭香伶俐,多少看出些什麽,卻不答。
“蘭香姐姐,你說得對,我往後打聽得的消息還是得先告訴你,你說好,我才去稟報小姐。”
“你自去忙罷!”蘭香說完,也往樓上去,一步步行得極緩,她想到了當年的她自己。
沒進茵茵的臥房,她隻在簾外侍立,直到日暮黃昏,才掀簾輕手輕腳走了進去……
茵茵坐坐在臨窗的螺鈿小桌上,右手托腮,望向窗外,夕陽餘暉撲在她臉上身上,整個兒成了橘黃色,仿佛一下蒼老了。
蘭香立在靠牆的八仙八寶紋立櫃前靜靜望著她,“小姐也有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