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如歸去(下)
……,……
獨自坐小夏的正房,手中摩挲著海月刀的刀鞘,管外麵有著十多名侍女候著,我心裏依然掠過陣陣的孤寂和淒涼,忍不住就微微打了一個哆嗦。
回想起半個月以來的事情,仿佛是做了一場噩夢,讓我現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小夏真的不了麽?就這麽走了?再也見不到了嗎?然而,設城館中的靈堂,安放長芳寺的“長芳院”靈位,寺中和景重供養塔緊挨著的靈塔,都提醒我承認這個事實。意識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非常的不習慣。的確,以往她也曾長期不我的身邊,獨自一個人居住著,可是我知道,土佐國有她等著我,無論我什麽時候過去,她都會很高興的出來迎接。
隻可惜,隨著本家家業越來越興旺,我也越來越忙碌了,很多時候都無法陪她的跟前。前年隱居的那一陣,是我們難得長久相處的一段時日,也是她為開心的一段日子。也正因為這樣,之前她才和我說寧願遷回吉良城館來,可是我如今能夠為她做的,就是讓她長眠上川家的菩提寺,永遠陪她疼愛幼子的靈塚旁邊,然後親自為她守靈,一直到舉行三七祭日的時候。
作為過繼的養子,親貞的次子景六郎也一直為小夏守靈,其餘的雜務,則主要由吉良親貞和阿蔚夫婦操持著。期間周景得到消息,立刻將軍務委托給筆頭家老勝賀野元信,風塵仆仆的趕了過來,親自為母親守靈。然而,當他得知母親身故的經過後,整整沉默了三天,方才開口和我說話。
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和小夏的感情很好,一直非常孝順小夏,自然對小夏所經曆的傷痛折磨感同身受。如果說弟弟景重陣亡,是有他自己太過氣盛的原因,而且也算是身為武士的正常歸宿,因此不需要太過耿耿於懷的話,那麽小夏的身亡,就實是莫大的遺憾了,但凡我能夠早下決心處置羽良景秀,或者途中加小心慎重一些,都可以避免這一悲劇。
四個年歲稍長、可以得力的孩子中,周景和我可以說是相處得為融洽。即使當初我為了大局而壓製他,他都沒有什麽不滿,甚至還非常配合的主動放逐。這份感情,哪怕是我花費了多心力的信景也趕不上。雖然他是家中的嫡長子,也得到了我的百般維護,然而正因為將來要繼承我的地位,他反倒不如周景那麽自了,對我的感情中,大抵還是敬畏居多。尤其是近兩年來,他開始接掌家業,卻由於我過於強勢,主導著幕府的一切安排,家臣們也都惟我之命是從,讓他感覺很有些憋悶和沮喪,已經開始培養自己的親信。這份上不了台麵的心思,從他九州提拔平野長泰就能看出來。
然後我又想起了義景。他作為嫡次子,和身為庶長子的周景類似,身份都非常敏感,也同樣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壓製。但是和周景相比起來,他對我就不是那麽貼心了。當初菜菜過世時,他就表現得非常不滿意,卻又不敢指責我,隻好把氣發信景身上,之後管經過天海的諫言,他放下了這件事情,可是此後也和我生分了許多,每次見麵,都擺著正式奏對的格局,仿佛僅僅隻存主臣關係似的。
至於景政,某種程度上繼承了我的頭腦,也因此對我非常崇拜。然而,幼年時的經曆,讓他的心性有些扭曲,既有堅韌和努力的一麵,也不乏機心、野心和殺性,假以時日,或許就是另一個宇喜多直家。但如今天下將定,人心思安,憑他這種性格,一旦掌握政務的話,很可能會帶來不少的隱患,所以我隻能將他排除出幕府中樞。
這樣一分析,我心中感到非常的蕭,卻也明白了周景的難得。或許,該找周景好好長談一次,否則經過這件事情,我和周景之間將不可避免的產生一些隔閡,無法再像之前那樣親密融洽。
小夏的三七祭日那一天,我長芳寺根本堂外的走廊上遇到了周景,他恭敬的退到一旁,讓出走廊中間的通道,然後就想低頭離開,返回吉良城館。我心中一動,心想這或許是個不錯的時機,於是出言叫住了他:
“周景,和我一起,再陪陪你的母親吧!”
“是。”周景簡單的答應一聲,默默跟我後麵。
走進根本堂,我從案上割取了一塊香木,添進靈位前的香爐之中,向小夏的靈位合什祝禱,又分別拜祭了景重、小夏的祖父經重,以及她的父親直重和母親勝賀野夫人。周景依然沒有說什麽,默默的跟著我的動作,也拜祭了這五個靈位,然後和我坐到案前。
“周景,”我斟酌著開口道,“前一陣我聽到消息,說明子已經懷孕了,是這樣嗎?”
“是的,已經有三四個月了,因此我沒有讓她過來,以免太過傷心影響身體,”周景頓了一下,補充著說道,“她和母親相處得很好,上次懷竹姬的時候,多虧了母親照顧。”
“啊,是這樣麽?”我點了點頭,“你的考慮是對的……另外,對於你母親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你現心裏非常傷心,如果你因此而怨恨我,我沒有什麽可以辯解的,也完全理解你的心情。”
這句話引起了周景的共鳴,他歎了口氣,抬頭看著我說道:“說真的,因為母親的遭遇,我的確有些怨您的意思。當初您將母親送到蓮池城,母親就一直悶悶不樂,難得有開顏的時候,看得我非常心痛……對於家臣來說,您是很好的主君;對於領民,您是仁慈的領主;就算拋開身份和權位,您也是很有內涵的人,讓直虎母親那樣的奇女子也極為心折,也讓我非常欽敬。可是,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忘憂院殿,您欠下的都實太多。”
“你說得很對,”我歎息一聲,“隻可惜,現想挽回都遲了啊!”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感覺眼角有點濕潤,於是微微側過臉去,假裝看著外麵的庭院。然而,這個動作,顯然沒有瞞過周景,他也測過了臉,卻是望著香案後母親和弟弟的靈位,然後出言安慰我道:“也請您多保重。這段時間以來,您實憔悴了許多。”
“無妨,等我卸任歸隱後,沒有政務煩心,想必還能多活幾年吧,”我勉強笑了笑,終於談到了政務的事情,“如今信景就要繼任了,你對他怎麽看?”
“家主九州主持檢地,平定九州一揆,又和您一起主持了討伐毛利家、羽良家的戰事,作為總大將征伐東國,如今名望和能力都已經足夠,也有了相當的威嚴和氣度,繼任大將軍之職毫無問題。”周景不假思的回答說。
“你這不是場麵話?”我斜著眼睛望向周景,“相當的威嚴和氣度?我怎麽沒看出來?你可別敷衍我啊!”
“家主從小就是嗣子的身份,長期身處高位,又處置過九州幾百萬石領地的軍政,統領過十萬以上的軍勢,怎麽可能沒有威嚴和氣度呢?隻不過,家主長期處於您的積威之下,想表現出這一點實有些困難,特別是您麵前的時候,”周景笑了笑,“如今有資格見您的家臣,無論哪個都是統轄一方的人物,您麵前又有誰不是小心翼翼了?就連敢屠殺根來眾的景政,九州令海賊聞風色變的二見光成,您麵前還不是服服帖帖,甚至戰戰兢兢?……不說別的,就您剛才那句質問,恐怕很多家臣就得伏地叩首。也隻有我和直虎母親,都是那般雲淡風輕的性子,才能夠如此安然和淡定吧!”
“是這樣麽?”我點了點頭。心裏由於周景的這番態度和解釋而釋然了許多,“那麽等我回京卸任,就親眼見識下信景的威嚴和氣度!”
……,……
三月下旬,西國眾大名和軍勢齊聚京都,即將出征關東的時刻,我正式把征夷大將軍的職務讓給了信景。和去年我接任一樣,依然是小槻宿禰孝宗擔任敕使,三大老五中老和京禦門家、連枝家觀禮陪同,隻不過主位上變成了我和信景並肩而坐,由我接過將軍宣下敕書轉交給信景,完成整個就任儀式。
當信景接過敕書時,我感覺他像是鬆了口氣似的。隨後他將裝有敕書的封函遞給十五歲的近侍、瀧川家嫡次子瀧川一時,無聲的掃視了一眼低頭恭賀的眾大老、中老、禦門家和連枝家大名,然後從主位上站起身來,由近侍作為引導,率眾人向外麵的會見室走去。他的步子從容不迫,全身立得筆直,整個人都透露著如山般的堅定。
房間的門打開又關上,兩名近侍跪坐門邊,低頭聆聽著外麵會見室的動靜,準備隨時為任大將軍服務。我也微微側過耳朵,聽著會見室中眾大名對信景的拜見和恭維,聽著信景的答禮和處置。
他說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個月開始的關東征伐:“此戰乃是平定天下的後一戰,餘將親自出陣,率諸位和東山、東海兩道共二十五萬軍勢執行征討。自應仁之亂以來的亂世,就將諸位的奮戰中結束!餘,征夷大將軍源氏朝臣信景,鄭重要求諸位,情展現力量和勇武!維護天下的和平!維護天下的大義!那麽,後世將永遠傳誦諸位的大名和功績,而各人的子孫,也將永遠以諸位為榮!”
“願為公方殿效死!”眾大名轟然應道,一如當年對我的態度。
看來,周景說得不錯啊……我心裏這樣想著,既感到欣慰,也免不了有些失落。稍稍楞了片刻,我也站起身子,從另一邊離開了房間。
回到鹿苑寺,簡妮特笑著上前來,把我迎進了大書院正廳。我看了看周圍,發現廳中的陳設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是你重布置了嗎?”我問簡妮特道。
“是啊,而且還請神父灑了聖水,好祛除其中的晦氣,”簡妮特皺起了漂亮的眉毛,“畢竟是小夏才用過的……”
啪!我憤怒的打了她一個耳光。
“殿下!你……打我?”簡妮特不敢相信似的,撫著泛紅的臉蛋,呆呆的望著我道。
“誰準你動小夏的東西了!”我憤怒的望著簡妮特,“趕快給我還原!然後搬出正廳和正房!”
“東西都丟出去啦!砸啦!”簡妮特大聲嚷著,“難道小夏死了,還留著她的東西?還把正廳和正房讓給她?”
啪!我又給了她一耳光。想到當年小夏因為她受到的委屈,心裏是厭惡透了這個胸大無腦、喜歡獨占的女人,於是伸手指向門外:“不願意是吧?那麽你就回府內城去,別讓我看見你!”
“殿下?”簡妮特又呆了呆。發現我是認真的,她猛的撲了過來,跪著扯住了我的衣裳哭道:“妾身讓出來就是!殿下別趕我走好不好?小夏走了,正好由妾身侍奉殿下啊!”
“算了,你還是回去吧!”我一揮胳膊,掙脫了她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大書院。
雖然簡妮特非常漂亮,平時侍奉得也心力,可是小夏去世後,我已經沒有什麽床第之間的心情,而且一看到她,就想起小夏曾經受過她的委屈。也許這樣遷怨於人並不合適,但我現已經卸任隱居,而這是我自己的私事,何妨由著性子處置一回?
“沒想到殿下這麽絕情!”簡妮特的嗚咽從身後傳來,“那妾身就回去!以後發生什麽事,殿下別後悔,也別責怪妾身就是!”
後悔?責怪?既然我都完全不乎,又有什麽好後悔和責怪的?大不了就是像曆史上的澱姬一樣,和身邊的年輕家臣發生私情罷了。簡妮特今年才三十五歲,不能忍受寂寞也情理之中。
“隨便你!”我哼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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