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於斯為極(中)
中川清秀是攝津茨木城主,領島下郡五萬石,早是池田勝正配下的豪族;高山重友現任高槻城主,領島上郡四萬石,早是和田惟政的家臣。為了保住自家的領地,他們先後投靠過三好家、足利家和織田家,後來被信長撥到荒木村重配下;之後荒木被打倒,又重向信長降伏,跟隨池田恒興;等到池田恒興轉封,於是又歸於羽良秀次配下……可是,如今他們的日子並不好過。秀次的後見役,是曾經擔任他養父的宮部繼潤,能夠參與家政的,要麽像田中吉政一樣出身於北近江,跟隨宮部繼潤多年,要麽像龜井茲矩一樣出身因幡國,隨宮部繼潤一起轉封到攝津,而像他倆這樣的本地大豪族,完全沒有說話的餘地,隻有俯首聽命、承擔各種勞役兵役的份兒。
當年他們從足利義昭配下轉投信長,是由我從淡路國出陣進行征伐,然後作為他們的中介;後來荒木村重謀逆,則是由我和明智光秀分別勸降。可以說,和秀吉相比,他們與我之間的淵源要深厚得多,之所以歸於秀吉陣營,不過是因為攝津被羽良家控製,隻好順應大勢而已。可是,如今羽良家被打成了朝敵,身為畿內豪族,他們非常清楚這個罪名有多嚴重,而且他們的島上、島下兩郡領地,也已經落入我方的控製之中,大勢顯然是落我方的。麵對這樣的形勢,他們自然不願意隨波逐流,為羽良秀次、宮部繼潤等人殉葬。
如今他們願意反戈一擊,等於是加強了本家的大勢,對戰場形勢的發展影響極大,池田恒興部、乃至整個羽良家軍勢的士氣都將受到嚴重的挫傷,軍心也會產生極大的動搖。與此番態勢的變化相比,他們那四千國人眾倒還是不那麽重要的。考慮到我方的戰力和士氣本來就高於對方,可以說,這場決戰的勝負實際上已經分出來了。
竹中重治和蜂須賀正勝自然也能夠想到這一節。兩人臉上泛出笑意,低頭向我和信景祝賀道:
“恭賀大殿、恭賀主公!”
“能夠早點結束戰事,倒也避免了不少傷亡,”我嗬嗬一笑,很快下定了決心,“派人前往左翼,傳令京兆殿下動用艦炮,向池田恒興的本陣發射!另外把中軍預備隊的鍋島家、龍造寺宗家撥給島津家久麾下,傳令給他和右翼,等到艦炮發射後,立刻趁亂夾攻池田恒興部,迅速擊潰對方的先陣!”
艦炮本來是用來對付秀吉設甲山上的本陣。但是如今有這個便宜,轉而對付池田恒興部顯然是效果佳。至於動用鍋島家、龍造寺宗家,是看中了鍋島直茂奇襲的本事(龍造寺宗家家主龍造寺政家體弱,不能上陣),同時也給他一個進身之階。當年今山之戰中,他率五百人奇襲大友家六萬軍勢,斬殺總大將大友親貞和近兩千足輕,這份本領實不輸於桶狹間之戰中的信長,埋沒掉了的話殊為可惜。
隨著命令的下達,我方的中軍和左右兩翼很快做出了調整。左翼中的艦炮陣地,很快就稍稍調轉了炮口,向著甲山東北方向的池田恒興本陣發射。起初的幾發炮彈,都落了仁川台周圍,有一枚還落了甲山山麓,掀起了大片灰黑色的泥土,也帶走幾十條人命,敵方的先陣中引發了好一陣**。然而,大友義統不愧是精通大筒的人,幾次校射之後,很快就掌握了大致的角度,將一發發炮彈射入仁川台,將池田恒興部的本陣炸得一片混亂。即使是隔著一公裏多的本陣望台,也能夠透過時而掀起的泥幕,看見對方百般狼狽的情形。
就是現!我心裏說道。
仿佛是聽見了我的話似的,本方的右翼和結合部的島津家久一齊動了。看右翼的旗號,是配屬給周景的和歌、上野兩備,由周景親自領軍,指揮著槍陣排山倒海似的向對方壓過去。這支裝備精良、軍紀嚴整的軍事麵前,失去調度的敵方先陣無力應付,很快就化為了細小的浪花,一連被擊破了兩三層防禦。島津家久那邊,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他將鐵炮隊布置戰場側方,以城戶一輝的長槍陣發動正麵進攻,敵方出動一支長槍備隊應戰,卻接戰前就受到了側方的大量鐵炮打擊,很快就潰不成軍的逃回去,而長槍陣則牢牢的跟著潰軍,驅趕他們衝破自家的防線,然後由鍋島直茂率領的五千國人眾趁亂出擊,從對方的薄弱之處攻入腹心地帶。
於是,就這短短的一刻間,右翼戰場的局勢一下子分明了,而本陣的混亂還沒有恢複,池田恒興和羽良秀次即使沒有遇難,也肯定被近侍們隱蔽了起來,連兩人的軍旗和馬印都已經不見了蹤影。看到這樣的情形,中川清秀和高山重友也有了行動,他們突然調轉了方向,往仁川台左邊的甲山山麓衝去。
我稍一思,很快明白了過來。顯然,那裏是池田恒興、羽良秀次隱蔽的地方。他們想借著甲山的掩護,避開我方艦炮的攻擊。不得不說,這的確能起到不錯的效果,可是如此一來,他們就沒有辦法指揮軍勢了吧!
“父親大人,您看看陣前!”信景忽然指著右翼的交戰前線叫道。
我把南蠻千裏鏡轉過去,赫然發現那裏豎起了丈餘高的主將旗,上麵繪著池田家的蝶形家紋。也就是說,隱蔽到甲山山麓的隻有羽良秀次,池田恒興不僅沒有退後,反而率自己的本陣衝到了陣前。受他的這番鼓舞,前線的美濃國眾恢複了幾分士氣,兩支豪族備隊竭力率部眾向他靠攏,一同抵擋住了鍋島直茂的侵襲。
“是一柳家和加藤家,家主是一柳直末和加藤光泰。”蜂須賀正勝微微一笑,“和大殿及臣下倒還有一番淵源!”
他說的是當年美濃的事情。當時一柳家的一柳直秀和女婿加藤光泰合謀,想將川並眾一舉覆滅,結果加藤光泰率領的援軍被我方抄了後路,他本人也被我以海月擊敗……不過,一柳直秀後來被秀吉轉封到北近江,而這個一柳直末,乃是一柳家的厚見郡別支,本人極為勇武,曆史上進入了秀吉的黃母衣眾,成為秀次的家老之一。
“恒興殿下,也是豪勇之人啊!”我微微點了點頭,話語間並不怎麽擔心,“可是,加上一柳直末和加藤光泰,他也無法扭轉當前的局勢,不過是多堅持片刻而已。”
話音未落,陣前的形勢又有了變化。這次動的是周景,他發現池田恒興的軍旗,立刻率近侍撲了過去。我看著他的身影,忽然就有點擔心了。雖然知道他武藝不錯,也立下了不少斬將之功,可這卻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他親臨一線,並且邀戰敵方的主將。
“周景沒有問題吧?恒興殿下和一柳直末,向來是頗有勇名。”我忍不住說了一聲。
“請大殿放心。以金吾殿下的武藝,不會有什麽問題的。”蜂須賀正勝一臉從容的回答。
我依然緊緊的盯著戰場,直到看見周景將一柳直末斬於馬下,聽見隱隱約約的歡呼,才終於放下了心來。然後我忍不住自失的一笑,或許這就是“關心則亂”吧!可是,突然之間,我卻又想起了景重,那個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要是我沒有那麽早把景重送上戰場,等他長大後,會不會有這番英姿?
我微微歎息一聲,放下手中的南蠻千裏鏡,心裏一陣然。連這場恢宏的決戰,也似乎一下子減色了許多。
“大殿!敵方本陣動了!”竹中重治忽然說道。他一直關注著甲山上的秀吉本陣:“看旗號是織田信雄,似乎想和甲山山麓的羽良秀次匯合,一起反攻我方的右翼!”
“無妨,”我收回思緒,略一思,非常鎮定的說道:“即使加上信雄部,也不過和我方右翼的兵力差不多。而且,信雄的能力並不怎麽樣。”
可是接下來,先陣的羽良景秀也有了動作。他麾下的佐和山城城主堀秀政,率領著作為預備隊的南近江國眾,迅速向東北方向轉移,似乎是想襲擊島津家久部的後方。同時,中路前線的北近江國眾也向後退卻,返回到初的出發陣地。
看這個情形,秀吉是放棄了中路決戰的打算。想必他也明白,甲山本陣的態勢很安全,池田恒興部卻是潰敗不得啊……我想了想,也出動了肥後的大村家、有馬家及龍造寺諸庶家部眾,趕往右翼掩護島津家久部的後路。
南近江眾和肥後眾接戰了,很快就戰成了一團。可是,這已經於事無補,管池田恒興竭力的維持態勢,管有織田信雄的生力軍支援,我方的右翼依然不斷取得突破,眼看就要擊穿戰陣,將對方分割包圍。就連池田恒興的本陣,也已經遭受了極大的損失。
忽然,甲山上響起了淒厲的法螺,羽良景秀率中路的北近江眾再次發動了進攻。與此同時,秀吉的變種五三桐軍旗和千層瓢簞馬印出現山下,後麵跟著丹波、山城和但馬國眾,緊跟著羽良景秀的陣列衝向我方本陣,氣勢極為凜然。蜂須賀景勝見狀,連忙率五百槍陣贏了上去,頂住了羽良景秀的衝擊。然而,對方的先陣卻平鋪開來,將戰線飛快的向兩方延伸,幾乎要與右翼的南近江眾相接。
“敵方試圖包抄我方中軍的兩側,或者是拉長戰線,和我方拚消耗!”竹中重治大聲叫了起來,“肥前國眾前往支援右翼,我方中路隻有一線的豐前國眾和後陣的築前國眾,兵力不如對方雄厚!”
不僅是兵力,甚至戰力方麵也略有差距。特別是兩側,以秀吉的親衛和黃母衣眾為箭頭,很快就突破了豐前宗像家、秋月家的前兩層防線,幾乎要形成三麵包圍的態勢。蜂須賀景勝奮勇向前,反而陷入了對方的陣中,佐竹宣秀不假思,率本部前往右側,和肥後眾連成一體,封住了右側的缺口。
見到這個態勢,前田利長有些急了,連忙出言建議道:“主公!為了防備中路被突破,將本陣向右翼轉進如何?”
“本陣絕不能動!”蜂須賀正勝斷然喝道。
“可是,主公和家主,決不能陷入險地!右翼的態勢,比中路要好得多!”前田利長爭辯道。
我微微一歎。這幾年前田利長跟隨我,基本上都處於安逸之中,沒有再經曆什麽戰事。雖然沒有把一身武藝荒廢下來,但對於戰陣上的事情,看來是荒疏了許多。
“利長,你率我和家主的近侍頂上去,穩住中軍的右側!”我迅速命令道。
“可是,主公和家主的安全……”
“你頂住了就沒關係!另外,派人召回井伊宣直,令他返回中路支援!”我揮了揮手,“秀吉這是孤注一擲,隻要擋住就勝利了!到時我方右翼抽出力量來,他的中路就該潰敗了!”
“去吧!”信景也吩咐坪內景定等人說,倒是表現出了幾分大將風度來,“中路戰場擊潰秀吉的本陣,也省了本家進攻甲山陣地的麻煩!”
“是。”前田利長、本多正純、坪內景定等人紛紛領命,率四五百馬廻眾衝下了岡田山。
這支軍勢一到,很快就穩定了中路右側的態勢。尤其是前田利長,為了彌補剛才的冒失,也為了證明自己並非膽怯之人,他一馬當先的衝前列,和秀吉的黃母衣眾當頭對上。沒一會兒,井伊宣直也過來了,他把宮田光次的一千五百長槍軍丟後麵,火速率麾下的騎軍前來救急。
“這樣就差不多了,”竹中重治的神情放鬆了下來,“說真的,剛才看到敵方本陣出乎意料的放棄陣地衝下來,臣下也有點擔心大殿和家主的安危……正如大殿所言,這是對方孤注一擲,應該是看到中川、高山兩家倒戈,所以明白不能再拖下去、任由己方軍心崩潰吧!”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看法。秀吉確實不能拖,先不說他左翼的池田恒興岌岌可危,就是中川、高山倒戈,也很容易引起連鎖反應。他的畿內根基,都已經陷落了,完全是靠著奪回領地的同愾之氣維持著軍心,可謂是非常的脆弱。
右翼忽然傳來巨大的歡呼,聲音震動了大半個戰場。我和身後的眾人連忙把目光投了過去,然後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紛紛露出欣慰的笑容。
池田恒興的主將旗已經消失!這場決戰,已經沒有任何懸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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