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宇喜多家(下)

宇喜多直家同樣也在打量著我。看到我的態度這麽從容,他仿佛是看不過眼一般,yīn沉著臉說道:“吉良金吾殿下,就這麽輕身而來,難道不擔心寺中會埋伏有伏兵麽?”

“那沒什麽可擔心的吧,”我打量著靈位上的法名,隨意的回答道,“若是泉州殿下不尊重自家的菩提寺和曆代先祖,也不在乎寺外的本家軍勢和作為人質的船津夫人……”

“為了除去金吾殿下這樣強大的敵人,這些都不成問題,”宇喜多直家臉sè更加yīn沉了,“在世人的眼中,我直家向來就是毫無信用、不擇手段的人……難道金吾殿下不知道嗎?”

盡管知道他是在虛言恫嚇,但是衝這種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口氣,我忍不住刺了他一句:“泉州殿下也是信佛之人,卻如此的肆意妄為,難道不擔心死後會淪落到地獄,接受神佛的懲罰?”

“地獄?神佛?”宇喜多直家嗤笑了兩聲,“在當今世上,到處都是戰1uan和yīn謀,為了生存和權力,每個人都不由自主的卷入其中,即使是親生的父子兄弟,很多時候也免不了爾虞我詐,直至刀兵相向……這樣的世道,差不多已經是地獄了吧?而金吾殿下所期望的神佛,為什麽沒有現身說法、普渡眾生呢?”

“世道即是人心,”我微微搖了搖頭,“世道複雜,即在於人心難測。而泉州殿下所描述的世道,其實不過是自己內心想法的投影而已。”

“金吾殿下向來一帆風順,自然是做如此想,但是我卻無法認同,”宇喜多直家一指上的靈位,“先祖父玄仲常玖(宇喜多能家死後戒名),乃是智勇雙全之人,仕奉浦上家多年,戰功卓著。可是結果呢,卻被自己的主君所忌,密令家臣討伐;而作為內應的,居然是他深為倚重、封在砥石城、並且作為先父後見役的親弟弟浮田大和守。先父1ù月光珍,生xìng慈弱,破家後不得不四處逃亡,幸而受到國中豪商庇護,才得以暫時安身,於兩年之後病逝……我時年隻有七歲,已經經曆破家喪親之厄,嚐盡了世間的苦楚和人情的冷漠。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想要在這個世道生存下去,就必須讓自己強大起來,並且不要依靠任何人”

“泉州殿下的生存之道,原來是這麽來的,”我點了點頭。雖然不明白宇喜多泉家為什麽會這麽坦誠,但是他既然說出這樣推心置腹的話,我也不妨投桃報李的直抒xiong臆,“說到幼時經曆,我和泉州殿下很有些相似的地方,但我卻有不同的想法……我認為,人心雖然複雜,卻總是趨利避害的,這是人之常情。了解了這一點,並且理解對方的立場,那麽在很多時候,都可以部分的達成共識,將人心聯接起來,避免毫無意義的誤解和爭鬥……如今能與泉州殿下在此一唔,正因為這是於雙方都有利的事情。”

“金吾殿下這番話,確實很有道理,”宇喜多直家沉yín了片刻,“孰是孰非,這一時自然是說不清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金吾殿下取得這麽大的功業和威望,受到整個四國的一致追隨,絕非僥幸之事。關於這一點,我直家深表欽佩。”

“這些道理,直家殿下也是明白的,隻不過是行事的側重不同罷了,”我直截了當的說道,“之前幾次互相釋放善意,不就是為了找到一些共識嗎?”

“哈哈”宇喜多直家終於笑了起來,“和金吾殿下這樣的聰明人jiao往,真是一件輕鬆的事情”

“彼此彼此。”我也笑著說道。雖然對他的人品不怎麽待見,但是他的明智,卻讓我卻不得不佩服,同時也省下了雙方的不少誤會和爭端。

既然這樣,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雙方各自從mén外召來一人,互相寫下了誓書。

“我宇喜多家,接受吉良金吾殿下的斡旋,從此以後正式放棄和mao利家的聯盟,加入織田家的麾下,並且送上人質作為效忠的保證。”宇喜多直家宣誓說。

“我吉良宣景,代表織田內府殿下接受宇喜多家的效忠,並且以吉良家和我個人的立場,保證宇喜多家所領的安堵和人質的安全。”我接著說道。

等到吉良秀興和宇喜多忠家分別寫好誓書,我和宇喜多直家分別畫上hua押,然後互相jiao換。至此,盟約就算是初步完成了,而我也鬆了口氣,總算解決了兒島郡的事情,而由於宇喜多直家的配合,甚至還完成了備前攻略的任務。這一點,估計信長事前都沒有想到吧?他讓我臨時代替羽良秀吉擔任宇喜多家的取次役,一是因為秀吉最近無法chou出身來,二是為了方便我便宜行事。事畢之後,這項役務自然是由秀吉來承擔。

宇喜多直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關切的問道:“那麽,本家的人質,是由金吾殿下接受呢,還是送往築前守軍中?”

“秀吉現在忙於三木攻略,附近還有荒木家,恐怕是不方便的。所以就由我代勞好了。”我大大咧咧的說道,心裏卻稍稍泛起了嘀咕:宇喜多家的人質,會不會是他的嫡子宇喜多八郎(宇喜多秀家)?不過,這似乎不太可能,曆史上他和織田家締約時,已經是重病纏身,命不久矣,送出宇喜多八郎,除表達誠意外,還有一層保護的意思,畢竟他向來涼薄,雖然得到那些一mén及家臣的一致敬服,但是在他死後,誰都不知道會生什麽(曆史上以秀家五大老之一的身份,家中依然生嚴重對立,領頭不服秀家的就是忠家的兒子詮家)。然而,如今他還算硬朗,自然是要把嫡子留在身邊,以便隨時教導。現在他的身邊,不是帶了兩個孩子嗎?

果然,接下來他叫過了那個十三歲的少年:“桃壽丸,過來拜見金吾殿下”

“是。”桃壽丸上前兩步,以孩童的跪禮上前拜見。

“這是內子所生的長子桃壽丸,原是三浦家的孩子,和八郎非常親密,我一向拿他作為親子看待,”宇喜多直家笑了笑,“即使是親生的父親,與孩子之間的最大紐帶,也是和母親的rou體關係吧所以,我作為他的父親,是有充分資格的。”

“泉州殿下所言甚是。送上桃壽丸,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了,這一點我能夠感受,也會一力保證桃壽丸的安全。”我點了點頭。無論宇喜多直家是否這麽想,日本人不怎麽重視血緣的確是事實。即使是我,對於美津和井伊宣直,也是懷著不遜於親子的感情——即使宣直不過是直虎的養子。

“那麽就拜托金吾殿下了。”宇喜多直家說道,然後讓宇喜多忠家帶著桃壽丸下去準備。我也讓秀興趕往軍中,通知秀景準備接待事宜。

於是,根本堂裏隻剩下了我和宇喜多直家、八郎父子。

宇喜多直家忽然探著上半身,以非常鄭重的態度問道:“難得有麵談的機會,我還想問金吾殿下另外一個問題……關於內府殿下身後的事情,金吾殿下作為第一重臣,並且掌握中樞,是否有什麽打算啊?”

什麽他居然問起了這個?難道他覺得信長會出事?我心中大為震撼,估計麵上也忍不住現出了驚容,並且被他看到了,然後他的嘴角邊1ù出了一絲微笑。

“泉州殿下這是何意?”我盡力穩住心神,若無其事的反問道,“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嗎?內府殿下過世,自然是由已經繼任家督的左中將殿下繼承大業,我等繼續奉獻忠誠,這難道還有什麽疑問麽?……或許,那個時候,我也已經將家業jiao給了孩子,甚至追隨內府殿下而去了吧論起年齡,我也隻比內府殿下xiao八歲呢。”

“金吾殿下這麽說,就實在太不坦誠了,”宇喜多直家笑了起來,“明國有一句話,過剛則易折。前公方普廣院殿(足利義教),雖然功業彪炳,卻因為施政太苛,最終被赤鬆家謀害,引得天下紛擾,大致確立起不久後應仁之1uan的對立格局,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麽?……我觀織田內府,向來恃強而行,凡事不留餘地,和普廣院殿xìng格頗有相似之處,得罪的人,敵方自然不用說,己方也有不少,而出身和根基卻遠遠不及,肯定免不了各種羨慕嫉妒恨……”

“實在抱歉”我顧不上禮貌,出言打斷了他的話,“這些都是你的想法而已所以請適可而止吧傳將出去的話,於你我都沒有什麽好處。”

“這也說得是,”宇喜多直家很是從善如流,“jiao淺言深,金吾殿下勿怪。以金吾殿下的明智,既然有所認知,自然也無須我多言。嗬嗬”

真是個老狐狸我忍不住腹誹道。

但是他的話,倒真讓我心裏有些活動。如果是在信長向我吐1ù他的野心之前,我自然不會有什麽異心,安安穩穩的把吉良家展成下一個細川家。可是,他的這番野心,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真要公開出去,說不定會在變成“佛敵”之後,又變成朝敵和神敵,受到公家、武家和神道的強烈抵觸。到了那時,要麽他將日本徹底改造,取代天皇一係的名份,要麽就是被打落深淵。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織田家諸位重臣和外樣,勢力也實在太大了一些。除非信長完成他的步驟,將整個畿內全部收歸織田宗家,否則即使信忠繼位,也不一定能夠長久的掌握住事態。到時候,好一點的結果,是和各重臣妥協相處,重複室町幕府的軌跡;壞一點的話,說不定會被迫和足利義教一樣,以強力的苛政削弱諸勢力,然後直接引起反1uan,重蹈戰國時代的覆轍。

之前的這麽長時間,從沒人和我提到這樣的事,宇喜多直家是第一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言深”的話也隻有自認“jiao淺”的他能夠說出來,一是他如今和信長沒有太多的關係,不用有太多的忌諱(投靠兩年後肯定就不敢說了);二是兩方初次見麵,居然談這樣的話題,在匪夷所思的同時,也就很好的掩護了這件事情本身。

而在此之前,我也並未深入想過這個問題,畢竟由於我引起的太多變數,本能寺事變已經不太可能如曆史上那樣生了。可是,信長居然有那種瘋狂的打算,他本人的xìng格又確實存在缺陷,這讓我明白,生變故的可能xìng依然是極高……

我若有所思的望向京都的方向。上次在安土城,信長似乎有意辭去朝廷給予的內大臣、右近衛大將這兩個職務,徹底脫離現有朝廷-武家體係的限製,不知道他現在實行了沒有?從尾張時代起,他就習慣於這樣做。當初平定尾張,是借著斯bo義銀的名份,卻不肯接受斯bo義銀任命的尾張守護代職務,寧願上京向義輝將軍要求,以避免居於其下,對放逐斯bo義銀造成障礙;之後平定畿內,是借著足利義昭的名份,卻同樣不肯就任管領代甚至副將軍,直至最後放逐足利義昭;如今,他平定天下,是借著朝廷的名份,真要辭去朝廷職務的話,是不是在為向朝廷動手作準備了呢?

也就是說,距離攤牌的時間,估計是沒多久了。之後,各方麵的反應會是如何,還真是不好說啊……

想到這裏,我忽然覺得,宇喜多直家這個局外人,比織田家中的諸人看得都要真切。畢竟我們都已經習慣了信長的權威,不會貿然想到這些大逆不道的問題。

我輕輕的歎了口氣,看了他兩眼,正容說道:“總之,能夠得到宇喜多家的力量,乃是我織田家的大幸。希望今後能夠和衷共濟,一起為內府殿下的大業忠誠奉獻,那麽領地的安堵和加增自然不成問題……船津夫人的事,算是我吉良家冒犯了,我這就回到軍中,將船津夫人送過來,並且奉上本家的一些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