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逼和元親(上)
能夠做到這個地步,服部正成的人實在功不可沒。
臨出戰前,我特意把服部正成叫到了營帳,一是表揚他們之前的功勞,二是向他詢問畿內的戰況。
雖然在我離開岸和田城時,三好三人眾和鬆永久秀都各自開始了行動,但這隻能算是前哨戰。直到信長於八月二十六日正式在天王寺布陣,野田、福島城之戰才算正式開始。
三好三人眾把主戰場選在這一帶,有著很深刻的考慮。近四十年前,這裏同樣發生過一場影響深刻的戰事。戰事因細川高國意圖討滅人稱“堺公方”的足利義維(足利義榮父親)而起,交戰的雙方,是三好長慶之父三好元長的一萬五千軍勢,以及時任管領細川高國的二萬人,主戰場就是如今信長本陣所在的天王寺。雙方對峙了兩月餘,從三月中一直拖到五月底。到了六月二日,作為細川高國援軍的赤鬆政祐投向三好方,奇襲細川高國本陣,三好軍同時發動總攻擊,一戰而擊破了細川高國的部隊。細川高國逃離戰場,隱藏在尼崎町京屋的藍染缸中,卻還是被搜捕出來,三天後由細川晴元(細川昭元之父)下令斬殺。
如今織田家控製畿內,和當日細川高國的情形仿佛,三好三人眾肯定希望能夠重演故事,討滅織田信長。
可惜他們失算了。如今的情勢和當日早已不同,信長的威勢和才能也不是細川高國能夠比擬的。從一開戰起,信長就牢牢控製著局勢,將三好家壓製在野田和福島兩城之中,兩天後寢返三好政勝和香西佳清二人;而到了九月三日,義昭將軍考慮三好三人眾殺害義輝、兵圍本圀寺的仇恨,應信長之邀請,親自率兩千奉公眾來到前線,更讓細川昭元、三好三人眾和齋藤龍興氣勢大跌。
如果沒有本願寺顯如的搗亂,三好三人眾差不多就要完蛋了……
“本願寺方麵有什麽動靜嗎?”我問服部正成道。
“到現在還沒有什麽消息,”服部正成回答,“不過,在本方的高岡郡,似乎出現了一些流言。”
“什麽流言?”
“說是本願寺、根來寺方麵準備發起信徒一揆,和三好三人眾一起對付主家……”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這肯定是元親幹的
隻是,他是單純放出的謠言呢,還是已經提前知道了消息?如果是後者,就說明他很可能已經和三好家達成什麽了默契。
“還有謠言說,長島方麵已經行動了起來,而且攻入了北伊勢,本家的朝明、三重兩郡受到了很大的威脅。”服部正成接著說道。
我搖了搖頭,這第二件肯定是謠言。長島方麵的行動沒那麽快,而且不可能侵犯我的領地。除了考慮我和一向宗的友好關係外,長島方麵想把聲勢鬧得更大,更有力的威脅信長,侵入尾張那一邊的效果要好得多。
“半藏,你怎麽看?”我反問道。
“肯定都是謠言,長宗我部家的消息不可能比我們快,”服部正成分析道,“特別是說三重郡受到威脅的事……長島城的消息傳到這裏,差不多需要十天時間,如果真發生了什麽,在畿內大殿絕對會做出應對,但現在卻是毫無動作。”
“那麽軍中的反應如何?”
“本家的直屬軍勢都非常信任主公,沒有什麽動搖。但是和泉眾、雜賀眾似乎有些疑慮。”
“好了,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繼續關注畿內的情報,雜賀眾的動靜也盯緊點。”
“是。”服部正成領命離開。
我有點煩躁的坐了回去。元親的這招,真是挺惡心人的。
按照常理,我應該立刻壓製謠言,然後盡快擊敗長宗我部家的軍勢。但我知道第一件事差不多是事實,本願寺很快就會敵對,而且還聯絡了比睿山、根來寺和朝倉-淺井方。如果我和元親的戰事持續個兩三天,或者元親幹脆躲進吉良城,然後依城而守,憑借五六千人想拖幾天是完全沒問題的。到時候確切的消息傳來,雜賀眾肯定會動搖,甚至覺得受了我的欺騙,那事情就糟了。
我也想過截斷消息渠道。可是,海路我能控製,卻拿相鄰的阿波、讃岐兩國沒辦法,那是三好家的地盤。
與其到時軍中動亂,灰溜溜的撤回來,以致在土佐大失威望和顏麵,甚至被元親趁勢進襲,不如現在按兵不動,先穩定內部再說。
正如汽車一樣,與其冒著在行進中發生故障的危險,倒不如提前大修來的合適。
歎了口氣,雖然很想擊敗元親,但是現在看來隻能放棄機會了。作為勞師遠征的客軍,內部絕對不能出問題。
這樣打定主意之後,我召回了準備封鎖久萬川的水軍,全部用來控製仁澱川一帶。另外,我派出了常備的五百人前往宇佐魚港,加強對岸上倉庫和岸邊荷船的保護。這些倉庫中的軍糧和軍需,以及靠岸停泊的荷船,是我堅持戰事和離開土佐的關鍵,絕對不容有什麽差錯。
而看到我遲遲不願決戰,秀景、直虎和蜂須賀正勝等人都覺得很難理解。這是多好的機會啊錯過實在太可惜了他們紛紛私下前來晉見,希望我盡快下定決心。我隻能告訴他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畿內的形勢有變,有很大可能波及到我們。
這樣過了不到兩天,紛亂就真的發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從畿內傳過來的一張檄文。檄文的內容如下:
“自信長上洛以來,擾亂畿內,屢屢為難我佛門各宗。雖然一再退讓,信長卻變本加厲,如此貪心無止,我方決不能再姑息養奸。受我佛及宗門護佑的諸位,此刻正是各盡忠節、回護宗門之時。凡我宗門信眾,也應一體響應,共同對付織田家。這是對我佛的虔誠,即便身死,亦能直接往生極樂。”
這番內容很快就在吾川、高岡兩郡傳得沸沸揚揚,於是先前的謠言差不多就被認定成了事實。不僅如此,還有新的謠言說信長大敗之類,甚至有鼻子有眼的說信長躲在染缸裏被三好家捉住……這特麽的哪是說信長,分明是在說近四十年前的管領細川高國啊
不久,服部正成的消息也到了,本願寺顯如確實已經發出了檄文。大致內容和風傳的差不多。這下我幾乎能夠確定,長宗我部家和三好家之間,已經達成了某種程度的默契。
到了這個地步,我必須對雜賀眾做點什麽。
考慮到此時召喚他們的首領,說不定會被他們誤會。我決定親自前往拜訪鈴木重秀和土橋守重。
一進入雜賀眾的營地,我就感受到了其中的備戰氣氛。偶爾有小隊人路過,看到我和直虎一行,都流露出戒備的情緒。
“看來事態已經很嚴重了。”直虎小聲的說道。
“是啊。”我點了點頭。
但是隻要我不作出過激的動作,雜賀眾是不會輕易反亂的。這一點我很有信心。雜賀眾由於遠離本處,如此不安和戒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石山本願寺的影響也因此而減小了。
人都有從眾習慣,這裏沒有那幫狂熱的和尚挑頭,雜賀眾就很難單獨起事。更何況,我和雜賀眾之間有過非常友好的合作,他們現在要想回到紀伊國,也必須依靠我的水軍。
鈴木重秀不笨,不會貿然起事。如果我能說服他,他和土橋重次是有能力約束手下的,那麽說不定還能繼續攻擊元親。
我這樣想著,就看見鈴木重秀和土橋重次果然親自迎了出來。
走進營帳之中,他和土橋重次把我讓到主位上,我也就不客氣的坐下,然後直接問道:“本願寺的檄文,兩位已經見過了吧?”
“不錯,”鈴木重秀點了點頭,“其實,我和若大夫正想向三重殿下求證呢”
“所以我就過來告知兩位了,”我笑了笑,用極為平常的語氣回答,“確實有這樣的事情。”
“是麽……”鈴木重秀應了一句,然後就沉默了下去。
“土橋頭領有什麽想法呢?”我先向土橋重次問道。他這一係是根來寺真言宗信眾,和信奉一向宗的鈴木家不同,對於本願寺的檄文不必過於看重。
土橋重次想了想,把事情全部推給了鈴木重秀:“在下聽鈴木頭領的意見……還要謝謝三重殿下親自前來告知我們。”
“那麽,鈴木頭領,你準備怎麽做呢?”我轉向鈴木重秀道。
“……依在下的本心,是不願和三重殿下敵對的;但是,有時候要考慮首領和下邊的想法。”經過一番思索,鈴木重秀這樣回答我說。
我點了點頭:“我也不願多樹敵人,鈴木頭領應該明白我的作風……而且,相處一年多以來,我沒有做過什麽為難雜賀眾的事情吧?”
“三重殿下對我雜賀眾一向十分照顧。”土橋重次說道。上次來土佐國,他土橋家收獲頗豐。
“那麽,兩位是否願意聽聽我的建議?”
這次回答的是鈴木重秀了:“三重殿下請說。”
“剛才鈴木頭領說,要考慮令尊雜賀孫市和手下人的意見是吧?……關於頭領手下的人,我可以肯定,他們現在最大的想法,是拿到傭金,安全回轉紀伊國。這一點我可以確保,而且我相信鈴木頭領有能力約束他們。”
鈴木重秀點了點頭:“三重殿下的保證,我是信得過的。”
“至於令尊那裏,我就不能保證什麽了。而且,對於織田彈正殿下的想法,我同樣沒有左右的能力……所以,越過室戶衝以後,我會委派駐紮於熊野的那一千水軍,和各位一同回歸紀伊國,而我則回返岸和田城。以後的事情,就交給神佛如何?”我鄭重的說道。
“送我們回紀伊國的,是熊野方麵的一千水軍?”鈴木重秀問。
“不錯,原本駐紮在牟婁郡的熊野灘。到時候他們就直接回駐地……還希望頭領不要為難。”
“這一點在下能夠保證。”鈴木重秀也鄭重的說。
我嗬嗬一笑:“那麽就沒問題了。是吧?”
“不錯,這樣就好。”土橋重次也表示了讚同。
“在這之前,就讓我們一同擊退長宗我部家的軍勢如何?”我進一步要求道。
鈴木重秀愕然的望著我:“不能馬上啟程嗎?”
“那是當然了。一萬多人登船,還有那些物資和戰利品,要花費好一段時間。可是元親的軍勢就在仁澱川東岸,隻需一個時辰就能率軍趕到宇佐魚港,不先擊敗的話怎麽放心登船呢?而且,被少於己方的足輕逼退,也會大大損傷雜賀眾以及兩位頭領的名聲啊”我非常體貼的勸說他。
“……那麽就依三重殿下的意思吧”鈴木重秀又被我說服了。怕我拖延太久,他連忙加了一句:“也請三重殿下適可而止如何?”
“這一點請放心。”我同樣向他做出了保證。
鑒於和雜賀眾的協議,我放棄了截斷後路、盡量消滅長宗我部家軍勢的想法,轉而製定了兩麵包抄、迅速擊潰他們的計劃,然後迅速調動軍勢,作好了出擊準備。
九月十日的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我把軍勢分成兩支,一支以長槍隊為主,準備從東麵吾川郡境內的海邊強行上岸,和事先聯絡的一揆方武士合流,迅速消滅長宗我部家布置在東麵的人,從背麵進攻長宗我部家主力;稍後,另一支軍勢以鐵炮隊為主,佯作從仁澱川正麵突破。
仁澱川方麵除了鐵炮隊以外,還有兩千水軍輔助,分成三路同時渡河,聲勢極為浩大。長宗我部家軍勢果然上當,將主要力量全部放在了河岸邊。
河麵上的所謂佯攻部隊,其實攻擊力極高。在吉良秀景、岩鬆經定和坪內利定的指揮下,船隊在離岸二十多米處停泊,然後向兩翼展開,形成一字射擊陣地,向岸上發動了攻擊。一時間鐵炮鳴聲大作,騰起的煙霧繚繞在河道之上,和九月清晨的輕薄霧靄和在一起。久久沒有散開。
第一輪被鐵炮打了個措手不及,丟下好些屍體,長宗我部家聚集的足輕們紛紛反身逃離河邊。在中間戰線上,帶隊的武將立刻組織反擊,十幾匹戰馬率先跳下河,帶著近三百人向戰船發起衝鋒。
我坐在岸邊的高處,隱約看見這一幕,感覺有點好笑。這是河口附近啊,河麵寬闊不說,離岸二十米處,水深也基本超過了三米。這一點經過了水軍的確證,不然怎麽會有恃無恐的擺下一字陣型?長宗我部家的那些帶隊武士們,很顯然是急壞了,而且對這一帶不太熟,也沒有事先做過功課。
果然,走出十來米,他們就沒辦法繼續前進了,河水已經淹到了他們肩頸位置。即使在這個地段,站在水中的人也隻能舉著長槍攻擊,,不僅不方便,而且下盤不穩,根本沒有什麽戰鬥力可言。
為首的騎馬武將意識到了這一點。急忙呼喝著命令眾人撤退。這時鐵炮聲適時響起,抵近射擊,殺死殺傷了近百人。
其實,按照我方燧發鐵炮的射速,早就可以再次攻擊了。不過,既然是佯攻,自然不能太過凶猛,要給對方留下一些“似乎可以應付”的錯覺。中段指揮的岩鬆經定,很好的把握了適當的節奏。
奇怪的是,衝在最前麵的武將居然奇跡般的毫發無傷。他連人帶馬逃回岸上後,扯著馬轡頭大聲喝罵著,向河上的鐵炮隊挑戰,卻沒敢再帶人下水了。而回答他的,同樣是稍後的一陣鐵炮聲。
“看具足和兜頭的樣子,應該是長宗我部家的福留親政,號稱‘土佐勇武第一’的猛將。”身邊舉著千裏鏡的勝賀野元信解說道。
“哦,是麽?……看來性格很急躁啊。”我隨意應了一句。猛將嘛,似乎都這個樣子。
“確實,”勝賀野元信繼續觀察著,“有一騎飛奔過來了……背後穿著母衣,似乎是本陣的使番”
我連忙也舉起千裏鏡,發現果然如他所說的那樣。而聽了使番(傳令兵)的話後,福留親政當即向身邊的馬廻們吼了幾句,然後馬廻們左右散開,分別下去傳令。不一會兒,整個中段的軍勢就緩緩向後退去了。
被元親看破佯攻了嗎?還是蜂須賀正勝、井伊直虎他們開始了攻擊?我心中想著。
不過,問題應該不大,他們帶著三千精銳長槍兵,還有擅長亂戰的千餘水軍精銳,即使正麵相抗也毫無問題。
和元親相比,我方不僅在紀律、訓練和裝備方麵全麵占優,還有一項超出時代的優勢,那就是各個備隊的配合。
這個時代的軍勢,一般來說都是以備隊為基本單位。每一家萬石以上的豪族,就把手下的足輕編成一個備隊,人數一般從三百到八百,也有高達一千五的,其中長槍隊、騎馬隊和鐵炮隊一應俱全。發生戰鬥時,就由各個備隊次第防禦或輪流攻擊。
這樣編製軍勢,備隊之內配合自然是非常嫻熟,可是各個備隊就不能混編了,否則就根本沒法指揮。即使是關原之戰那樣幾十萬人的大戰陣,也都是各個備隊分別接戰。
如果套用近現代的日軍軍製,“備”就相當於聯隊,是日軍最小的獨立作戰單位,凡日軍新編成的戰鬥聯隊,必由天皇親授軍旗,軍旗一旦丟失,即使建製完整,該聯隊也要立刻撤銷。
(關於日本軍製的論述,可能有些刺眼。如若介意,請忽略。)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