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把一個愛你的女孩兒甩了就算是傷害她的話,那傷害女孩兒對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誰讓我有一張讓所有女孩兒都能過目不忘的瞼呢,再加上一張還算有幽默感的嘴,那張嘴裏總是隨時儲備著無數招之即來的笑料。幽默感是大多數女孩兒都會追求的目標,她們喜歡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另外,更重要的是,在上大學以前我就擁有了一套一房一廳的,完全由我獨自支配的房子。這些條件加在一起,讓找從十七八歲開始,身邊就從沒斷過模樣漂亮的女孩子。
和我上床的第一個女孩兒是我在高考的考場上認識的。按我現在挑肥揀瘦的標準,她身上的肉好像太多了一點兒,手感不好,而且智商也不高。那天這胖妞考試居然緊張得忘了帶筆,差點誤了一生的前程。我把我的一支備用的鋼筆借給她了,這樣的相識使我在她心目中的第一印象是一個優秀的好男孩兒。後來我們一起去蹦迪,蹦到半夜三更我送她回家。她說她家樓道黑讓我送她上去,我就送她上去了。然後就進了她的家門,然後就在她的臥室裏動作緊張地脫了衣服,和她幹了那個事兒。公平地說,是她勾引了我。如果仔細回憶一下那天晚上的種種細節,就知道這種事對她來說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明白了這一點讓我有一種失身的屈辱感,覺得吃了虧,也讓我在以後很久,一直對處女有一種特別渴望的心情。
後來我考上了北方礦業大學,留在了北京。那胖女孩兒則考到南京去了,自此分手,再無聯係。第二個和我發生關係的女孩兒是我在礦大的一個同學,我們算是正式談了三個月的戀愛,後來是我主動,幹了那事兒。如果不幹那事兒的話,也許我們之間互相學習互相幫助的戀愛關係會持續得更久些。
這位同窗女友和那胖女孩一樣,也不是處女。
大學三年級以後,我對晚上約朋友一起出去泡吧開始上癮,在酒吧那種地方認識的女孩兒可就太多了,其中一半以上是主動願意和我親熱的,隻是因為我自己比較端重,所以成事的不多,成了事也就是一晚上的勾當,露水情緣,一般不會有什麽沒完沒了的故事發生。而且我也知道,想在酒吧那種地方找一個含苞未放的純情處女簡直是癡心妄想。
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貝貝。在一個叫“男孩女孩”的酒吧,在我畢業前的一個周末。
她那天是和她北京一個親戚的女兒一起來這家酒吧聽音樂的,我和劉明浩上去套辭,我們談了音樂也談了北京的名勝古跡和北京時髦的笑話。貝貝始終誇張地笑,她的開朗的性格和大方的舉止給人好感。後來我們約了第二天一起去慕田峪。貝貝是來北京過暑假的,我和劉明浩就成了她的向導。
劉明浩原來是我爸他們廠裏的一個業務員,後來自己跳槽單幹,開了一個小公司。雖然生意做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總算湊足了一套大款的“行頭”——諾基亞8810、二手的本田雅閣,看上去已經是個有錢人的派頭,也許隻有我知道他家裏家外實際上的拮據。也許正因為他手上的錢並不充裕,所以劉明浩對錢的敏感常人不及,他一眼就看出貝貝是個有錢的女孩兒,於是極力慫恿我全力投入。劉明浩其實比我還花,隻不過長得太胖,對貝貝這種女孩是有賊心有賦膽沒有賊本錢。他後來和在“男孩女孩”一起聊天的貝貝的表姐結了婚,也算是抓住了機會。
我們陪貝貝在北京玩了幾天,和這種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女孩兒相處使我覺得自己提高了修養,有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新鮮感和滿足感。但我和她除了遊山玩水之外什麽都沒幹,因為在性的方麵,她顯然不是讓我著迷的那種類型,在她麵前我沒必要像個饞貓兒似的那麽貪婪。同時我也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不說髒話和隨地吐痰,走到哪兒都彬彬有禮,過街時紅燈停綠燈行,排隊時從不加塞兒。因此我留給貝貝的印象僅僅是北京青年熱情、達觀、率真而又不失莊重的一麵。
也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走上社會,沒有麵對生存競爭,沒有自食其力,也就是說,還沒有體會到金錢的殘酷和魅力。
也因為那時候我父親還在北京金華電器廠廠長的位子上正襟危坐,我對我爸領導的這家國有大廠快要破產關門的情況一無所知。
我父親在這家以生產電風扇為主的廠子裏工作了三十多年,從學徒工一直幹到黨政一把手,經曆了工廠的初創、發展、輝煌和衰敗的整個兒過程。國有企業的廠長工資雖然不高,但灰色收入可就多啦。我上大學那幾年,我爸基本上不在家吃飯,天天晚上有飯局;平時往家裏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送錢我爸不敢收,叫人家拿回去,可送雞蛋、送大米、送飲料、送水果、送菜——包裝得很高級很高級的菜,送各種各樣很實用但又不是價值嚇人的生活用品收了也不算受賄,於是就收。再加上經常性的出差、出國,會議補助、出國補貼;各種名目的獎勵和福利費、服裝費。誤餐費、過節費。書報費、車馬費、顧問費、獨生子女費、防暑降溫費、補充養老保險費等等。我爸那點明麵上的死工資其實也就是家裏的零花錢,而且大部分都理所當然地被我花掉了。
我大學畢業那年是我們家的一個轉折點。先是我媽病倒,花光了家裏的積蓄又背了債,也沒能留住她那一臉全世界最慈愛的笑容。我媽走後緊接著就是我爸的廠子倒了,被一家民營企業很便宜地買了去。廣大職工或光榮下崗或自謀生路,我爸回總公司待分配,待分配說白了也是下崗,隻是聽上去稍微體麵點罷了。
沒辦法,誰讓他們的產品太老了呢。再說這年頭空調都換了好幾代了還有人往家裏搬電風扇嗎!以前我爸他們倒也想過實在不行就轉產,開發點符合時代需求的新產品,可他們又沒這個能力,什麽事兒還都得集體研究職工討論民主決策,程序太多,沒有真正能夠拍板做主的人!三研究兩討論還沒等決策呢,他們的上級單位就把他們廠一筆賣給財大氣粗的國寧公司了。其實國寧公司對經營這個廠並沒興趣,他們是看中了這塊地,要用這塊地起他們的國寧大廈!要不然市區三環以內這麽大一塊地上哪兒找去,在這兒蓋高檔寫字樓蓋星級飯店蓋外銷公寓蓋什麽都好賣!
我爸忙碌了三十幾年,突然在一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不用再去上班,以往門庭若市的家也一下子冷清下來,猛然間他有點兒受不了,受不了這種寂寞和失敗的感覺。他整天玩兒命似的喝酒,從早到晚老是醉得胡說八道。看他那樣子,我很難想像當年的獎狀上那些“青年攻堅英雄”、“技術革新模範”、“新長征突擊手”之類的偶像稱號是怎麽寫在他的名字旁邊的。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驕子,我們家也曾經是那樣一個有著無數榮譽和體麵的家庭,我能體會到那種英雄遲暮的悲劇感。那時,我就要從大學畢業走上社會了,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爸下崗我媽過世,家道中落和親人的離散,讓我在心理上一下子感到特別的孤單無助,從早到晚心裏頭總有一份突如其來而且適應不了的淒涼。
人在倒黴的時候才知道朋友的可貴,這時候到我家來看我爸的,隻有過去和他不知隔了多少級的部下劉明浩。劉明浩來看我爸一大半是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他跟我去了我家,在那兒跟我爸胡扯了半個小時,走的時候還留下了一千塊錢。這一千塊錢讓我深受感動了好一陣。
我爸看上去對錢無所謂,還板著臉叫劉明浩拿回去,但他對劉明浩出的一些純屬胡侃的主意卻當了真。劉明浩居然建議我爸到那家把我爸從他的工廠裏趕出去的國寧公司應聘去!這主意不僅荒唐可笑而且頗給人一種有奶便是娘認賊作父亡國滅種還去吃嗟來之食的軟骨頭的感覺。
“他們的國寧大廈籌建處正把人呢,像您這種有能力的人,和地片兒上方方麵麵的關係又熟,他們幹嗎不用?隨便給您開份工資就比您原來掙得多。”劉明浩越說越振振有詞,本來是隨便說著玩兒的,說到後來他自己都當了真。
我爸一開始還冷靜:“他們那麽大公司,還不有的是人才,還用得上我們這種過氣兒的人,我都快五十了,幹幾年幹不動了還得給我們養老。”
劉明浩笑道:“國寧公司說是民辦,其實就是私營,老板叫鍾國慶,我認識。他還有個妹妹,高中畢業連大學都沒上就幫他哥盯攤兒了。他們是這幾年才發起來的,手底下還真沒什麽人。
再說,這種私營企業聘您就是給您發份工資,生老病死買房子上保險什麽的都是您自己的事兒。人家不管。”即便他們越說越熱烈,我也一直以為劉明浩也就是這麽一說,我爸也就是這麽一聽,哪兒說哪兒了,聽完算完。我真沒想到這事兒居然還有下文。過周末那天我從學校再回家時,我爸病在床上,我幫他做了飯,他沒吃。我說扶他去醫院,他不去。他從枕邊拿出一封信交給我,讓我替他送到國寧公司去。
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一封求職信。
我爸當領導多年,用秘書用慣了,自己的那一筆字總是劃拉得既幼稚又潦草,我很難得見他這樣認真地寫信。信封上那一行“國寧公司負責人親啟”幾個大字,竟是那麽刻意地工整。
可我爸越認真我越哭笑不得:“爸,劉明浩順嘴胡謅的事兒,您怎麽還當真了。”
我爸說:“你甭管,讓你送你就送去。”
我說:“您都這歲數了,又沒什麽特別的專業技術,人家怎麽會聘您這種共產黨的萬金油幹部。”
我爸說:“他們那種企業,還不準有我這種萬金油呢。你知道萬金油是什麽嗎?那叫餘家!不是閱曆豐富什麽都知道一點兒的人,還沒資格當萬金油呢。再說我這麽多年攢下的這點杜會關係,工商、財政、稅務、公安,這些關係他們不需要?”
我說:“這種私營企業,老板是爺爺,雇員是孫子。您當廠長這麽多年,吆三喝四指揮慣了,現在去給人家當摧巴兒,您受得了那份兒氣嗎?”
我爸說:“我這人,到什麽地方說什麽話,我當學徒那會兒,師傅給你一個招脖兒,你還得說謝謝師傅,師傅教訓得好,你受過這個嗎?”
我一笑:“您說的是舊社會吧。”
我爸一瞪眼:“我就是從舊社會過來的。”
我用鼻子說:“舊社會那會兒您還沒斷奶呢。”
我爸不滿地順了一下嘴:“你甭跟我貧,怎麽讓你幹點事兒這麽囉嗦啊!”
我實在懶得去。何況去那家國寧公司來職,別說我爸了,我都有受辱的感覺。
我對我爸說:“您要真想求職等您病好了親自去,人家肯定還得跟您麵談呢。”
我爸一臉認真:“讓他們先看看我的簡曆,他們要真需要,自然會找我。”
我拗不過我爸,看他那上心勁兒,也有點可憐他,隻好收了那封信,愁眉苦臉地說:“那我給您寄去,回頭我打聽一下國寧公司的地址。”
我爸一聽還不高興了,瞪眼道:“你有那功夫,早送到了。”
沒辦法,第二天我拉上劉明浩,讓他帶我去了國寧公司。那公司在黃寺附近一幢不怎麽起眼的樓房裏,占了整整一層。從裝修上看倒還算有點現代公司的氣氛,不少人進進出出的看上去業務挺繁忙。在走道的人口我們被接待櫃台的秘書小姐擋住,聽說是來求職的便板著臉說我們這兒也沒招人啊。劉明浩說你們國寧大廈籌建處不是招人嗎,報上都登了。秘書小姐說那你們應該到國寧大廈籌建處去,怎麽到這兒來了。我說:我們就是送一封求職信,能不能麻煩你們這兒給轉一下。小姐說:我們轉不了,你們直接去不就得了,轉來轉去別再給你們轉丟了。
我實在不願意再到什麽國寧大廈籌建處跑一趟,便問劉明浩:你不是認識他們老板嗎,你找找他們老板。劉明浩有些支吾,說:他們國寧公司還欠我一筆貨款沒還呢,我要找人家人家還以為我是上門討債來了,不好不好。我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怎麽倒像是你欠了他的?劉明浩敷衍道,人家老板做大了,咱們總得給人家留點麵子呐。咱們還是上國寧大廈籌建處去吧,就在你爸他們廠子那兒,反正我有車。
正說著,樓道裏走來另一位白領女孩兒,個子高高的,衣著筆挺,一臉嚴肅,頭發短得像個男人,口氣也像男人那麽大模大樣,上來就問:“是美佳圖片社的嗎?”
秘書小姐像小鬼見了闖王似的從座位上站起了身,畢恭畢敬他答:“喲,鍾總,美佳圖片社的人到現在也沒來。這兩位是來求職的。”
那女孩兒的派頭讓我有點發愣,也有點反感。我一向討厭女孩子刺野小子式的頭,穿中性服裝,沒女人味兒了。而且我觀察過,一般都是長得太一般的女孩才有意把自己打扮得這麽另類,有遮醜的作用。她們以為另類都是單一路,很難互相比較,其實比較還是容易的,男人看女人,是美是醜還能看不清?
除非碰上劉明浩這種色大膽小的家夥,見著打扮新鮮的女孩兒就能眼花繚亂,這時他果然堆出滿臉討好的笑紋,生生地上去套辭說:“鍾總,我是好運貿易公司的,我跟你們國寧集團做過生意,你們礦泉水廠廠房的外牆塗料就是我進的。礦泉水廠的中央空調我們也報價了,還沒定給不給我們做呢。”
那位被稱做什麽“總”的女孩兒的臉上,仍然麵無表情,那種冷漠簡直就是一種趾高氣揚。她看一眼劉明浩,淡淡地問:“怎麽,想到我們公司來呀?”
劉明浩連忙指指我:“不是不是,是他來求職,我是陪他來的,我不是跟你們國寧公司熟嗎。”
劉明浩接這腔的時候那女孩兒已經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回了頭,兩隻眼睛在我的臉上掃了一下,那目光肆無忌憚無遮無掩,讓人那份不舒服就跟給你一個大嘴巴再讓你吃一口蒼蠅似的難以形容。我真不明白難道有點臭錢就能這麽牛X麽!
我一句話不再說,拉著劉明浩走向電梯,劉明浩說:“這就是國寧公司鍾老板的妹妹。”我沒做任何反應,故意無動於衷,按了電梯然後仰頭看上麵閃亮的數字。劉明浩問我:“去國寧大廈?”我依然沉著臉沒答話。電梯門開了,我們還沒走進轎廂,那位秘書小姐不知為何又追了過來。
“先生,請等一等。”她的話是衝我說的,“我們鍾總請這位先生來一下。”
我問:“幹什麽?”
“你不是來求職的麽?”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又離開電梯隨著那勢利的女秘書往樓道裏走去。操!我這真是為了我爸!
那女秘書帶我進了那位老板妹妹的辦公室。那辦公室比我想像的要小得多,我原來還以為這種大公司老板的辦公室真的像電視劇裏演的那麽富麗堂皇呢,至少這老板妹妹的辦公室並不比我爸原來的那間大多少,裝修也有點兒俗氣,東西也不會擺,擺放得亂七八糟。隻有寫字台和書櫃看得出是進口的挺貴的那種,再就是台燈也不錯。
我進屋時那位老板妹妹正坐在大班椅上,見我進來連動都沒動,我也對等地沒等主人發話就一屁股坐在她對麵的大皮沙發上,不甚禮貌地仰著臉看她。
那女孩兒也看我,我們的目光就這麽互不避讓地對峙著。最後,她出乎意料地微微笑了一下,首先開口問道:“怎麽稱呼呀你?”
我沒笑,我說:“我叫楊瑞。”
“噢。”她點點頭,居高臨下地,沒報自己的名字。繼續問,“你到我們這兒想求個什麽職位?”
我冷淡地說:“不是我求職,是我爸爸,這是他的求職信。”
那女的一愣,意外的同時竟然還夾帶了些失望的表情,看看我放在寫字台上的求職信,疑惑不解地問:“你爸爸?他求職怎麽你來呀?”
我不動聲色,說:“你們如果需要他這樣的人,可以通知他過來麵試一下。如果你們現在定不了,那信上有電話,以後你們可以打電話找他。”
那女的連信封都沒有打開,問我:“你在哪兒工作?”
我說:“我還在礦業大學上學呢,今年畢業。”
“是嗎,你學什麽的?”
我沒說我的專業,冷笑著反問:“你們開礦山嗎?開煤窯嗎?”我說,“我可以幫你們挖煤去。”
那女的沒笑,口氣又恢複了一本正經的官腔,說:“那就這樣吧,我們看一下,如果需要的話,我們會通知你父親的。”
這是送客的意思,我馬上站起來,說了聲謝謝就出了門,臨出門前那女的又叫住了我。
“你叫什麽來著,啊,楊瑞。”那女的一雙略帶凶相的鳳眼盯著我,說:“沒準兒,以後什麽時候我會找個地方,真的開個小煤窯去。”
後來我知道,這女的不僅是鍾國慶的妹妹,還是國寧公司的副總經理,名叫鍾寧。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有點像故事了,幾天後我父親居然真的接到電話叫他到國寧公司去麵試。麵試簡單得近似於走過場,然後他就被正式聘為國寧大廈籌建處副主任,讓他隨便什麽時候報到上班都行!他原來的總公司不同意他去私營企業任職,他索性就申請提前退了休,無官一身輕地下了海,又回到了和他廝守了三十多年的工廠。國寧公司給他開的工資每月三千,他拿著這份大大高於期望值的報酬,開始興高采烈地,積極負責地,動手拆毀那座由他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工廠。
這下劉明浩可以吹牛了,他說:楊廠長,您怎麽謝我,這主意可是我出的。我爸說:我的能力、資曆,擺在那兒,我能把這麽個大廠管起來,幹什麽不行!劉明浩說:咱廠子不是讓您給管殘廢了嗎。這是我在人家鍾總那兒給您墊了好多話,我跟他們一直有生意,不信您問楊瑞。我爸說:好,說吧,怎麽謝你?劉明浩咧嘴笑:大恩不謝,您記著就行了,將來國寧大廈工程上要訂什麽材料,跟我支應一聲,給我個效力的機會。我爸說我才去還沒站穩呢你別給我找這麻煩。劉明浩隻是笑,笑完了衝我爸拱手:到時候再說,到時候再說。
其實我爸並不知道,或者他什麽都知道但嘴上不說,國寧公司能用我爸,完全是因為我。劉明浩心裏有數,他後來不止一次地衝我感歎過:都說女孩兒靠臉盤兒就能掙錢,現在我算見識了,男孩兒的臉盤兒也照樣能掙錢。他說這話時我已經從北京礦業大學礦山機械專業畢了業,並且也和我爸一樣,被國寧公司招聘,到他們的供應公司擔任了項目經理,月薪八千。劉明浩說:過去講究郎才女貌,你知道現在講究什麽?我問:什麽?他說:現在流行的是,郎貌女財!我笑了,說:操,你丫長得太難看,所以你忌妒。
就這麽著,沒人介紹、沒人明說,我和國寧公司的女老板鍾寧,談上戀愛了。鍾寧有錢、對人熱情率直,這是她的長處。短處是脾氣火爆、任性。她發脾氣的時候,連鍾國慶,她的比她大了十多歲幾乎像她老爸一樣的哥哥,也拿她沒轍。
好在鍾寧比較喜歡在公司裏管人管事,每天都給自己找一大難事做,從早到晚忙著見客戶、接電話、參加各種談判和各種應酬、接受部下的請示等等,樂此不疲。說好聽點兒,屬於事業心比較強的那種,說難聽點兒,是比較喜歡出風頭,喜歡發號施令,喜歡聽別人恭維,喜歡看別人在她麵前唯唯諾諾,她因此而有樂趣,而有快感。不過,這在無形中倒解放了我。自從和鍾寧上過床以後,我在她身上好不容易發掘出來的那一點新鮮感很快就淡了,她不整天婆婆媽媽地纏著我,隻會讓我感到輕鬆。最煩的倒是我爸,見了我就問:和鍾寧處得怎麽樣啦,你對人家可得好點兒,在公司當著同事得尊重人家,公是公私是私,你懂規矩她絕不會小看了你,知道嗎!你可別再和過去那些女朋友來來往往啦,不合適。你既然和鍾寧定了就得專一,這是做人最起碼的,知道嗎!
我說:知道!
我挺看不上我爸這樣的,雖然我可以對鍾寧好點兒,也可以公私分明中規中矩,不去拈花惹草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是討厭我爸那口氣那表情,讓人覺得特勢利特沒勁兒,有股子好不容易攀上一個高枝就戰戰兢兢怕掉下來的小市民氣。雖然我也知道我爸在國寧大廈籌建處工作特認真特負責,天天在工地上風吹日曬,比前幾年在國有企業當官的時候幹勁兒大多了。我也知道,我爸從沒為他自己的事找過鍾家兄妹,他骨子裏還有那麽一點國家幹部的清高和自尊。他對我的關於千萬把鍾寧伺候好的那些教導,也隻是父子之間關起門來的體已話,不宜與外人道。這是他骨子裏的另一種東西,我了解我爸。
畢竟,我爸從一個下崗待分的幹部變成了月薪三千的副總;我大學剛畢業看上去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卻一下子當上了集團供應部的項目經理——供應部負責集團所屬各公司的大宗物資設備的選型采購和進貨工作,這個部的項目經理當然是個肥缺。雖然集團對供應部的項目經理管得很嚴,一旦發現暗中收回扣的苗頭立即除名,但同時對這些人實行高薪養廉,項目經理除了每人配備一部諾基亞和一部桑塔納之外,另有月薪八千。而且一天到晚老有客戶請吃飯,每個月個人的飯錢算是基本省下了。談生意就得吃飯,這個公司允許。那一陣兒北京興吃鮑魚,好幾百甚至上千元一個的鮑魚我都吃煩了,吃得整天隻想喝粥就鹹菜。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鍾寧。
我剛到供應部的時候,分給我做的項目並不多,部裏的頭頭也知道我和鍾寧的關係,也就情當養著我。我每天沒事就找幾個朋友泡酒吧打保齡,和他們領來的女孩兒聊天。有不少女孩兒喜歡我,總約我出去玩。對這些女孩兒我總是若即若離淺嚐輒止,輕易不和她們上床,一來怕被誰纏上沒完沒了鬧出去被鍾寧知道,二來我那時眼光高了也確實沒有看得上的。
劉明浩也給我介紹過幾個女孩兒,開頭都是跟我吹噓如何如何漂亮,可等我一見著人沒有一個不失望的,越吹得玄乎越讓人跌破眼鏡。我老損劉明浩:老劉你見著過漂亮的嗎?劉明浩說:別的不敢吹牛,漂亮姑娘見得太多了。我說:電影裏?哎你知道嗎,現在又出了個章子怡,挺純的。劉明浩順竿就上:咳,章子怡呀……我用話打斷他:熟!劉明浩笑道:那倒不是,不過我還真認識一個人,跟章子怡長得那叫一個像,比章子怡還純呢,不騙你!我斜眼看著他,一點都不信,但還是忍不住問:在哪兒呢,誰呀?劉明浩說:就在京師體校跆拳道俱樂部!
劉明浩最近參加了一個跆拳道訓練班,一是為了趕時髦,二是為了減肥。劉明浩說:“楊瑞,你還不練練跆拳道去,就你這身材,這肌肉,半年就能練到藍帶級的水平。你練練就知道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笑笑,問:“你說那女孩,真那麽漂亮?”
劉明法不笑,說:“操,絕對是個處女,錯了管換,行了吧。”
我說:“漂亮女孩練跆拳道,那不毀了嗎。”
劉明浩說:“她不是練跆拳道的,她是道館的雜工。”
噢,雜工?
處女,雜工,長得像章子怡一樣的女孩……不知為什麽,這幾個東西加在一起,真的讓我有了一種要看個究竟的渴望。第二天我和劉明浩一起吃中午飯,一人喝了一小瓶紅星牌二鍋頭,都有點臉紅耳熱,一個賽一個的話多。飯後,借著酒勁兒和被酒勁地擴張起來的一種遊戲心理,我跟著劉明浩去了京師跆拳道俱樂部,報了名。
京師跆拳道俱樂部是京師業餘體校自辦的三產,用了體校的場子,那場子比我想像的不知要破舊多少倍。兩天以後,就在那幢簡陋得像個大倉庫一樣的訓練廳裏,我見到了我後來發誓與之生死相愛的女孩兒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