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相關的人?這麽說,就因為我額頭上這個“土”字,我成了與覃瓶兒相關的人?這事兒……太超出常規了吧?她就是為了找到天腳山,為了找到我才來到硒都?

硒都,全名為硒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這個地方可能很多人相當陌生,但是,如果我告訴你,它緊鄰以“趕屍”“養蠱”“落洞女”而風聞天下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你就不難知道它所處的地理環境和人文氛圍了。硒都和湘西一樣,都是土家族人的主要聚居地,千百年來,這塊土地上流傳著太多的古老傳說,各種讓世人大惑不解的事件也屢有發生。在外人的印象中,這塊土地是神秘的,是充滿奇幻色彩的,而在我的記憶裏,除了爺爺講的那些或詭異或美麗的神話故事外,絲毫沒有覺得硒都與大千世界有什麽不同,這裏的人一樣擁有現代文明,一樣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一個普通的土家族漢子,因為額頭上無意形成的一個由傷疤組成的“土”字,居然和一個背上長著詭異綠毛圖的混血兒美女扯上了關係,這事說出去,哪個會相信?

覃瓶兒看我滿臉將信將疑的神情,輕輕一歎,說:“不信是吧?”

“不是不相信,隻是這事實在是太……怎麽說呢?太匪夷所思了!”我苦笑一聲,想起覃瓶兒剛下車時,那種眼前一亮的神色,“這麽說,你第一次見到我,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了?”

“是的!”

“那滿鳥鳥呢?滿鳥鳥知道你背上的……那個圖嗎?”

“……他不知道!但是他看過這幅圖!”

“嗯?”我對覃瓶兒回答百思不解,什麽叫不知道卻又看過那幅圖?覃瓶兒繼續說:“笨!他看到的是我畫在紙上的。那天我拿著這幅圖,坐在豐城車站不知該去哪裏找圖中這個地方時,滿鳴恰好坐在我身邊,當時我並沒有注意,誰知他突然說‘噫?這圖上畫的不是我們那裏的天腳山嗎?’我聽了大喜,趕緊向他打聽,隨後就跟著他到這裏來了!”

“這麽說,你們也是昨天才認識?那他……為什麽說你是我嬸娘?你不怕他是騙子?”

覃瓶兒臉紅了,“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你們男人不都是這樣嗎?我當時並沒有考慮到他會不會騙我,因為我從他口中第一次聽到‘天腳山’這個名字,而且他又說得有板有眼,在車上對我也客客氣氣,一路都在說他的鐵哥們滿鷹鷹如何如何聰明……嗬,聽得我都迫不及待想見見你了!誰知,他一下車就叫我……叫我……弄得我手足無措,莫名其妙!”

我明白了,滿鳥鳥居然跟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目的就是打擊我,讓我在美女麵前丟醜掉底子。這個背時娃娃,害得我叫了覃瓶兒一聲“嬸娘”,這醜可丟到家了!

“難怪我和麻老板叫你‘嬸娘’,你要千方百計否認了!”我明白了事情原委,心情一鬆,說,“對了!你喝酒怎麽那麽厲害?”

“你還記得我下車後蹲在地上捶背嗎?”

“記得啊!當時你不是說餓了嗎?我當時覺得很奇怪,哪有餓了捶背的道理……嗯?難道與你背上的綠毛圖有關係?”

“是的!每當我累了餓了心情不好……總之,是狀態不好的時候,綠毛圖的位置就會疼痛,而且痛入骨髓,唯有喝酒才能解痛,而且奇怪的是,我喝得越多,止痛越快,但並不會醉,就像那酒被綠毛圖喝了一樣,對我自身的神經一點刺激都沒有。今天——哦,應該是昨天,我第一次坐那麽長時間的車,暈得厲害,在車上時我的背就開始痛了,我強忍著,好不容易挨到下車,再也支撐不住,痛得蹲在地上。後來,在麻辣燙館喝酒,我本來……想保持點矜持,結果……唉,真是丟人啊!”

我不禁嘖嘖稱奇,暗自心驚,這可真是人體奇觀啊!本來,一幅清晰的綠毛圖“長”在一個姑娘的背上就讓人震驚了,沒想到它居然還是嗜酒如命的東西!這不是跟生物體寄生物一樣的道理嗎?

覃瓶兒繼續說道:“這是有一次我背痛得厲害,偷喝了清和大師的酒才發現的……”

我聽覃瓶兒一再提到清和大師,我又被他“拉郎配”與覃瓶兒扯上關係,心中越來越好奇越來越疑惑,忍不住打斷覃瓶兒,“清和大師究竟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他的來曆,隻知道他是一個老和尚,我從小就和他生活在一起。”

“那……你是他撿的孤兒?”

“……可以這樣說吧!”覃瓶兒模棱兩可地說。

我欲言又止,覃瓶兒瞟了我一眼,繼續說道:“我來這裏之前,他還對我說了四句偈語……”

“偈語?什麽偈語?”

“人是故人,故人非人,若為故人,必為人故!”

“這四句偈語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照現在的情形看,也許……你就是偈語中的‘故人’吧?”

我?故人?我是誰的故人?覃瓶兒的嗎?我跟她以前從未見過,何來“故人”一說?“故人非人”這句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按字麵理解,那就是說我不是人?這到底是在罵我還是在咒我?“若為故人,必為人故”理解起來就是:如果為了故人,就一定要為故人去死?如果我是覃瓶兒的故人,她就一定因為我會死去?——扯淡喲!

“他還跟你說過什麽?”我想得腦袋都快炸開,也沒弄清這四句偈語到底是什麽意思,所以在問覃瓶兒時語氣有些發狠。

“沒……沒有了。”覃瓶兒心虛地看我一眼,吞吞吐吐地說。我滿腦子想著神秘莫測的清和大師,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他長得什麽樣兒?”我想,清和大師既然要覃瓶兒找到一個額頭上有“土”字的人,而覃瓶兒果然找到了我,這事兒有這麽巧合?難道……清和大師是一個我熟悉的人?

“他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和尚。我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他非常愛喝酒,而且酒量奇高,口袋裏一個玻璃瓶子從不離身,瓶子裏裝的是白酒,我經常看到他拿出瓶子喝上一口,也沒看見他吃下酒菜……”

“等等——!”我大叫一聲,一種非常古怪的感覺從心底象噴泉般湧上來,“清和大師愛喝酒?有個玻璃酒瓶?從不離身?不要下酒菜?”

覃瓶兒嚇了一跳,疑惑地看著我:“是啊!怎麽?你認識他?”

“快說!清和大師究竟長什麽樣子?”我幾乎在向覃瓶兒咆哮了,那種古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幾乎快要掩沒我的全部理智。

“他啊……最突出的特點是有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臉上有很多褶皺,眼睛很有神……對了,他的眉毛也是花白的,體形高大枯瘦,經常穿一身藍布衣服,背有些駝,拄一根龍頭拐杖……”覃瓶兒顯然被我嚇住了,顫抖著聲音結結巴巴描述清和大師的相貌。

“停——!說!!你是怎麽認識我爺爺的?是不是滿鳥鳥告訴你我爺爺相貌的?”我鐵青著臉,一把扭住覃瓶兒的胳膊,惡狠狠地說:“好啊!你和滿鳥鳥居然合起夥來,編故事來騙我,到底是何居心?有什麽目的?說,你怎麽這麽清楚我爺爺的樣子?——恐怕我額頭上的‘土’字和那四句偈語也是你故弄玄虛瞎編的吧?”

覃瓶兒看見我凶神惡煞的神情,嚇得尖叫一聲,驚恐地說:“你說什麽啊?我根本不認識你爺爺!滿鳴也從來沒跟我說過你爺爺的長相——鬆手啊!你弄痛我了……”

我鬆開覃瓶兒,腦子裏轟轟亂響。覃瓶兒口中的清和大師,分明就是我爺爺啊!

我不否認世界上有長得特別相像的兩個人,但是,如果某兩個人穿著打扮、行為習慣都一模一樣,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他們根本就是一個人!可是,我親眼看見爺爺去逝,親眼看見爺爺被放進棺材,親眼看見爺爺被埋進黃土,他怎麽可能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因為,覃瓶兒明明白白說過是清和大師不久前叫她來找額頭上有個“土”字的人,這個“不久”,不可能久到十幾年前。

難道,我爺爺還有一個活著的孿生兄弟?

覃瓶兒走到窗邊,開始低聲啜泣,肩膀一抖一抖,哭得梨花帶雨。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手抖抖掏出一支煙,點燃,努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猛抽了幾口煙,感覺平時親切的煙味發苦發澀,心中更加煩悶焦燥。我在房中低頭來回急促踱著步,白熾燈光將我的身影拉得形如鬼魅,弄得無聲勝有聲。覃瓶兒孤單的背影和嚶嚶的哭泣聲很快淹沒我的理智,我狠狠扔掉煙蒂,一步蹦到覃瓶兒身後,右手扯住覃瓶兒睡衣下擺往上一提,左手疾如閃電摸向覃瓶肩胛骨,伸出五指一摳,想將覃瓶兒背上那幅綠毛圖摳掉下來,隨著我手掌一陣針刺般銳痛,覃瓶兒尖叫一聲,“啊——”聲音高昂而痛苦,震得連白熾燈光都似乎霎那間失去了威力。

覃瓶兒的尖叫刺破我內心的衝動,木呆呆站了四五秒鍾,我才慌亂放下覃瓶兒的睡衣,張開手指一看,發現並沒摳下那幅綠毛圖,我的心變得更加慌亂,手足無措默默盯著覃瓶兒的背影。

我後悔極了。到目前為止,並沒任何證據證明清和大師就是我的爺爺,而且那四句偈語也並不是普通人就能瞎編出來的。再說,即使這是一個騙局,那這個騙局的目的何在?騙局的對象為什麽是我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土家族男人?

覃瓶兒被我粗魯地摳得一聲尖叫後,並沒轉身,雙肩**得更厲害,雙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嚶嚶哭泣聲眼看就有變成號啕大哭的趨勢。我的心莫名銳痛一下,踅到她背後,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她一下,心裏火燒火燎搜刮著措辭,準備跟她道歉。

我的手還沒接近覃瓶兒的香肩,覃瓶兒猛然轉身,一把抱住我,蒼白而冰涼的唇倏然印上我的嘴……我腦海一炸,渾身一抖,覃瓶兒嘴上的涼意如閃電般劃向我記憶深處——這感覺太熟悉了!

覃瓶兒對我匆匆一吻後,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滿目哀怨癡癡盯著我。我看著覃瓶兒漂漂渺渺的麵龐,恐懼感像水銀入地般鑽進我身體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個地方,第一次看見覃瓶兒時那個若有若無的古怪感覺終於清晰地浮出腦海。

——覃瓶兒的臉,與我六月初六“鬼壓床”夢境中那個黃衣少女的臉是如此相似!!!

我呆呆地看著覃瓶兒的臉,周身發冷。本來那個“鬼壓床”的夢境我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沒想到覃瓶兒蜻蜓點水一吻,又把它從我記憶深處勾扯出來。

“我沒有騙你!我真的沒有騙你!”覃瓶兒癡癡看著我,喃喃地說。

“我知道!”我也盯著她,機械地說。

“你……知道?”覃瓶兒滿臉淚珠,悲戚中透著疑惑。

我點點頭,撿起尚未熄滅的煙蒂猛抽幾口,長出幾口氣,緩緩對她述說我六月初六做的那個“鬼壓床”怪夢。

“你是說……你夢中那個黃衣少女跟我長得很像?”覃瓶兒顯然被我的夢境驚呆了,聲音顫抖而低沉。我點點頭,默然無語……

“你……有一個似玉非玉似鐵非鐵黑黑的東西嗎?”呆了半晌,我想起夢中那黃衣少女戳在我腰上的東西,強忍著心跳如雷,低聲問覃瓶兒。

“黑黑的東西?你是說……那個黃衣少女戳在你腰上的東西?”

“是的。”

“沒有啊!你……能想起它是什麽樣子嗎?”

“……我想不起來了!”我在腦海搜索了半天,覺得那東西很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隻好搖搖頭,“我想睡覺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嗎?……你也早點休息!”我腦子裏已經亂作一團,似乎有很多疑問,卻又不知道從何處問起,隻想趕緊逃開,盡快躺在床上,讓自己紛亂的心能找到踏實的歸宿感。

回到房間,滿鳥鳥還在呼呼大睡,似乎對我半夜進覃瓶兒房間毫無察覺。我趕緊輕手輕腳躺回床上,黑暗摸著額頭上的“土”字,百般無奈,自己從來沒想到這幾條傷疤會把我卷入一場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事件。我仔細地回憶了下,這幾條傷疤並不是一次形成的,“土”字的第一橫是我很小的時候從爺爺挑著的籮筐摔出來,額頭碰在一塊石頭形成的;那一豎是我拿著爺爺的篾刀自己無意中砍的;最後一橫是爺爺下葬時,頭磕下去,抬起來頭來時就出現一條傷口,我當時心裏很奇怪,地上平平整整,額頭怎麽會被劃傷呢,難道是磕頭磕重了?不過當時人多,加上心中悲傷,而像我這種生在山裏長在山裏的娃娃被掛傷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當時並沒有過多去追究原因。

現在回想起來,這三條傷疤居然都與我爺爺有關。我感到毛骨悚然,難道這三條傷疤的形成竟然是天意,背後還有什麽更神秘的說法?

我圓睜著兩眼看著房頂,窗外已有微弱的晨曦滲進來。我從床上坐起來,從窗戶看出去,外麵各種建築以及遠山輪廓逐漸清晰,乳白色的晨霧在影影綽綽的山間或樹間遊蕩,飄飄渺渺;一隻陽雀在遠處“歸貴陽歸貴陽”叫著,聲音婉轉,悅耳動聽;窗外的一棵大樹,不知被什麽鳥兒驚動,落下一串串露珠,打在樹葉上,悉悉嗦嗦直響;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忙碌,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相互打招呼聲、偶爾的車笛聲等各種欣欣向榮的聲音預示著新的一天又到來了。

滿鳥鳥翻了個身,嘴裏囈語了幾句什麽。我大睜著眼,看著他在晨曦中模糊的輪廓,回憶起他一個電話把我從“鬼壓床”的夢境中拯救出來,我本應該感到慶幸和感激,哪裏想到就是這個電話,讓我看見一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綠毛圖,而且,這幅圖中最詭異的地方,居然就是他小時候鑽過的安樂洞!

安樂洞?我一拍腦袋,暗罵自己怎麽就沒想起“打整”滿鳥鳥的那個高人呢?

那個高人,姓安名人,在我們當地可不簡單,據說拿脈問診、風水八卦、相麵測字等等樣樣精通,對當地的逸聞趣事更是如數家珍。他跟我有很深的淵源,因為他是我的寄爺,也就是幹爹。

我小時候由於體質虛弱,身體多病,我父母從安人那裏打聽到,需要給我找個幹爹才能讓我的身體健康起來。可我父母找來找去,始終沒人願意做我的幹爹,因為在我們當地有個迷信的說法,收一個幹兒子就要死一個自己的兒子,當然沒人願意做這種傻事。安人見我父母著急,他和我父親又是從小長到大的好兄弟,再加上他很喜歡我,說我將來前途無量,就找到我父母說,幹脆他當我幹爹算了。我父母當然心裏大喜,可是想到當地的說法,擔心收我做幹兒子會對他造成什麽不好的影響,所以很遲疑,誰知安人滿不在乎,說我隻是“寄養”在他那裏,他自己的八字也硬,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就這樣,安人就做了我的幹爹。但我們當地叫幹爹不叫“幹爹”叫“寄爺”,取的是寄養的意思。說也奇怪,自從我“拜祭”安人當幹爹後,我的身體真的一天天變得強壯起來。

安人其實還有另一個打算,想收我做徒弟,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我上高中以前,對他那一套挺有興趣,後來受社會形勢的影響,一心想考大學,對他那套“甲子乙醜海中金”之類的東西就不怎麽放在眼裏了,弄得他好一陣子很失落。

也許,今晚的一切,也隻有他能說出個所以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