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可俾?傳說中土家人‘還人頭願’時被誤殺的那個阿可俾?他啷格會埋在這裏?”寄爺喃喃自語,臉上神色極為詫異震撼。

“還人頭願?”我滿心不解。

“哦!這是一個流傳很廣的傳說。早期土家人一直有殺人祭神的習俗,稱為‘還人頭願’。一般是先買一個小乞丐養著,等還願時殺了祭神。這種形式也叫‘還相公願’,是土家人在特殊時期的一種無奈之舉。很久以前,一位土家族長的兒子衝撞了白虎神,必須‘還人頭願’,這位族長就買了一個小乞丐,準備用他的人頭還願,沒想到族長兒子與小乞丐年齡相當,很容易就混熟了,居然睡在一張床上。因為取人頭必須夜間進行,由於天黑看不清楚的原因,執刑的巫師錯砍了族長兒子的腦殼。族長悲痛欲絕,後悔莫及,痛下決心,規定以後舉行‘還人頭願’時不再殺人,而是以牛腦殼還願,稱‘還牛頭願’。”

“難道,這座墳裏埋的就是被錯殺的族長兒子?”

寄爺麵色沉重地點點頭,“那族長的兒子就叫‘阿可俾’。”

“不對啊寄爺,如果這墳裏的孩子是被誤殺的阿可俾,為什麽這墳和白幡看上去這麽新?這墳前的白蠟燭又是怎麽回事?阿可俾是什麽時期的人?還有,您家說土家人早期沒有自己的文字,後來才通用漢文,那這石碑難道是後人所立?”

“這也是我沒弄懂的地方。你看這伸出來的木板,看上去好像很新,其實吸滿了霧水,成了酢木。傳說中阿可俾應該是土家族被人叫做‘蠻’的時期。至於這塊碑上的文字,我現在也不知道是麽子原因。——現在先不要管這些吧,我先燒點紙錢,看能不能向他老人家借條道過過。”雖然基本曉得墳裏埋著的是一個孩子,寄爺燒紙點香的動作仍然畢恭畢敬,虔誠無比,嘴裏還念念有詞,似乎在向墳裏那個叫阿可俾的“老人家”禱告。

紙錢橘黃色的火光為陰冷潮濕的空間增添了一絲暖意。我抬頭看看四周,發現天色仍然象冬日的黎明,說明不明說暗不暗,整個一個混沌世界。霧氣由近及遠,漸次變濃,人、狗、石橋、孤墳像懸在虛幻飄渺的雲端。

寄爺跪在地上燒了一大堆紙錢之後,伸手去扶那塊墓碑。剛將墓碑扶正,寄爺還未來得及縮手,從墓碑掩蓋的地方,驀然蹦出一隻渾身漆黑的兔子,轉動兩顆圓溜溜地眼珠陰冷妖*看了寄爺一眼,撮嘴“呃嗬嗬”尖叫一聲,聲音穿透耳膜,直刺心底。叫聲未落,黑色兔子猛地蹦起來,張嘴在寄爺手上咬了一口。

寄爺縮手不及,大驚之下飛起一腳踢向黑色兔子。兔子被踢飛起來,嘴裏噴出一道黑煙,劃過一條弧線,墜入濃霧迷漫的天坑中,寄爺一隻鞋子也跟著飛了出去。

我急忙上前去看寄爺的傷勢,沒想到寄爺閃電般轉過身子,雙手一鉗,一把卡住我的脖子,臉皮黑中透青,眼神淩厲,鼻息冰冷,用一種非常稚嫩的聲音惡狠狠地對我說:“阿瑪尼切?阿瑪尼切?”

我嚇得靈魂出竅,艱難扳著寄爺的雙手,抻著脖子說:“寄……寄……寄爺……您家說……說……說什麽啊?您家……怎……怎麽啦?”

“阿瑪尼切?阿瑪尼切?”寄爺雙手卡得我全身青筋暴露,眼前金星亂飛,呼吸極度困難,腦子也嗡嗡轟響。

“阿瑪尼切?阿瑪尼切?嗬嗬嗬……呃呢吧咪!呃呢吧咪!!呃呢吧咪!!……嗬嗬嗬……”稚嫩如幼童的聲音從須發怒張、兩眼赤紅、滿麵猙獰的寄爺口中成串成串噴出來,嚇得我魂飛魄散。

我眼前開始發黑,心髒極力想衝出喉嚨,意識被恐懼和寄爺的大手,象擠海綿一樣慢慢擠幹。模糊中,我隱約感覺全身內髒擠向後背,一個不明物體似乎想擠進我身體,同時還有一種很古怪很陰晦的感覺衝進腦海,試圖將我的正常思緒撕扯得支離破碎。我拚命反抗拚命掙紮,指甲甚至將寄爺的手背摳出烏血,寄爺的雙手仍如鐵鉗卡住我的脖子,紋絲未動。

寄爺古怪的咆哮聲中,那個不明物體越來越強硬,仿佛想把我前胸劃開,擠進我的五髒六腑。

就在我的意識隻剩最後一絲時,在旁邊對著寄爺狂吠許久的花兒終於鼓起勇氣,騰身飛向寄爺,咧開大嘴向寄爺雙手咬去。寄爺雙手一鬆,趁勢一把卡住花兒的脖子,將花兒懸空提起來,衝著花兒嬌聲怒喝:“阿瑪尼切?阿瑪尼切?嗬嗬嗬……呃呢吧咪!呃呢吧咪!!呃呢吧咪!!……嗬嗬嗬……”

電光石火間,花兒的狂吠聲硬生生被寄爺雙手箍得驟然停止,堵在喉嚨變成悶濁的嗚嗚聲。花兒前爪在寄爺胸膛狠撓幾下,後腿亂彈,極力想掙脫束縛。這個過程,與我脫離束縛、萎頓在地、大口大口喘氣同步發生。

寄爺雙手用力,箍得花兒的舌頭伸出來老長,汙濁的涎水順著嘴角橫流。寄爺嗚哩哇啦嘶吼幾聲,張嘴咬住花兒鼻子,兩腮一鼓,咬得花兒鼻子飛出一逢鮮血,噴得寄爺滿頭滿臉都是。

寄爺“呃兒呃兒”哭了幾聲,突然萎身在地。墳上的白幡卻忽左忽右呼啦呼啦狂飄一陣,接著圍著竹杆打轉,將竹杆纏得鐵緊之後又突然炸開。

我在寄爺鬆開我脖子的那一瞬間,那個想鑽進我身體的不明物體也突然撤離,五髒六腑歸位,腦海中古怪的感覺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抻著脖子撕心裂肺狂咳幾聲,艱難喘了幾口粗氣,意識如漲潮般回到身體。我抬起右手,發現手中早已空空如也,手電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而墳前那隻白蠟燭不知何時竟被何人重新點燃,飄忽忽的、綠瑩瑩的燭光讓我在模糊中看見剛剛過去的一切。

我顧不得管那隻詭異的蠟燭了,癱在地上扭頭一看,發現覃瓶兒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倒在昏迷不醒的滿鳥鳥身邊。花兒鼻血長流,半坐在地上,伸出前爪抓撓著脖子,時咳時吠,吐出一灘濁物,而此時的寄爺卻象個被抽走支架的稻草人,萎頓在墳邊,不知死活。

我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鮮血。四人一狗五個夥伴,除了我和花兒能斷定在喘氣外,其餘三人生死不明,難道此地就是我們魂歸之所、最終結局?

我爬到覃瓶兒身邊,試試她和滿鳥鳥的鼻息,驚喜地發現她二人隻是昏過去了。我讓我稍稍放心,倒爬回寄爺身邊,伸手摸向他的鼻端,寄爺忽然抬起頭來,“噫?我啷格睡著了?”滿臉落寞疲憊,猶如宿酒初醒。

寄爺開口說話,起初嚇我一跳,待聽見是他自己的聲音,我才反應過來,又見他雖滿臉狗血縱橫,倒不象先前那樣凶神惡煞,滿麵猙獰。我無力地趴在地上,心中滴血,暗道:“睡著了?您家真是含根燈草說得輕巧,您家差點把我托運到陰間讓閻王爺親自簽收!”

“您家剛才是怎麽回事?說的是哪國的鳥語?”喘息一陣,我坐起身對寄爺說。

“我不曉得啊……剛才我說夢話了?說的麽子?我隻記得我被那隻兔子咬了一口就眯了過去……”寄爺萬般無辜地說,隨後伸出被兔子咬過的手,吐泡口水揉了揉。

“夢話?”我心中的血滴得更快,“剛才發生的一切你一點都不記得?”

“出麽子事了?”寄爺滿眼疑惑。

“您家剛才……”話到嘴邊,我想起此時此刻絕不是回憶往事的時候,還是想法把滿鳥鳥和覃瓶兒帶出這詭異的墳邊再說,免得夜長夢多,於是我轉移話題,“這事以後再說。您家看那隻蠟燭……還有墳上的‘望山錢’!”

“噫?”寄爺低呼一聲,“這蠟燭是……哪個點燃的?那‘望山錢’又啷格無風自動?”

我沒回答,定定望著寄爺。寄爺見我神色不對,“難道……?”我急忙點點頭。寄爺瞪圓眼睛,看了孤墳一眼,抹把臉,一臉的沉重謹慎。

“噫?我臉上有血?”寄爺到背簍裏掏東西的時候,注意到自己滿手血汙,吃驚地問我。

我沉默著點點頭,指指花兒,“它的。”

寄爺望著鮮血直流的花兒在墳前蹣跚低叫,仍是一臉疑惑,“花兒的鼻子……啷格破噠?”

“您家咬的。”

“我咬的?啷格回事?”

“您家忘了?哎……怎麽又繞回來了,我說過我等會再告訴你,現在關鍵是怎麽找到路出去……其它事以後再說行不?”我心裏煩透了,雖然知道寄爺可能確實不知道剛才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在如此的境地也不應該如此囉裏囉嗦嘛。

花兒在墳前來回吠叫,鼻血流得滿地都是。奇怪的是,花兒此時並不理睬寄爺,望著墳上的白幡警惕地低嗚著。寄爺走到覃瓶兒和滿鳥鳥身邊,翻開他們的眼瞼看了看,“沒事,他們隻是暈過去噠!”這個我早知道。

寄爺從背簍裏掏出兩個包得緊緊的塑料紙包遞給我,鄭重其事地說:“這樣,你背上覃姑娘,我扶著鳥鳥,先從墳上捱過去再說。如果出麽子情況,你就把這個東西撒出去,估計能夠拖延點時間。”我疑惑地接過紙包打開一看,我的老伯伯,我以為是什麽寶貝呢,不過是一包再普通不過的油菜籽。

寄爺看出我眼中的疑惑,也不作解釋,簡短說了句:“以後再說。”

我雖然滿心不解,卻不敢拖延時間,將身上多餘的東西揚手拋進濃霧迷漫的天坑,包括那支竹弓和早已千瘡百孔的裝酒的塑料管子,將剩下的幾支竹燈放進寄爺的背簍,扶起覃瓶兒背在背上,手裏緊握著那包油菜籽。

寄爺將那塊黢黑的豬肉擲向墳頭,豬肉在烏黑的墳上滾動幾下,迅速幹癟枯萎下去,轉瞬間變成一堆粉沫,又在白幡的呼啦聲中,消失不見。

花兒一會兒撲向墳頭,一會兒卻又扭身急退,眼睛始終死死盯著墳上的白幡。寄爺臉色更加難看,背上背簍,扶起滿鳥鳥架在肩上,眼露凶光,點燃一支油樅火把銜在嘴上,衝我一擺頭,示意我向孤墳走去。

剛到墳前,飄飄渺渺的綠色燭火突然暴漲一倍,在我模糊的視線中,竟然幻化成一個跳著妖異舞蹈的童子。

“鷹鷹,小心……”寄爺指著墳頭,低聲對我說,“……你看!”

我剛才隻注意那燭火,並沒留意墳頭,此時聽見寄爺聲音有異,抬頭一看,心中湧起說不出的驚駭——一隻黑色兔子將寄爺踢飛的那隻鞋子踩在身下,盤踞在墳頭,圓睜兩眼,冷冷地盯著我們……

“辦你奶奶的!”寄爺暴喝一聲,揚手一揮,將手中那包油菜籽向墳上的黑色兔子飛擲過去。紙包在空中散開,成千上萬顆油菜籽象霰彈般劈頭蓋臉飛向黑色兔子。

黑色兔子躲避不及,被油菜籽包個正著,它“呃嗬嗬”怪叫一聲,接著象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兩眼流出烏紅的血水。兔子邊哭邊在墳包上發瘋般亂啃亂刨,攪得墳上的泥土四下亂飛,紛紛落落墜入天坑,而那個木匣**部分越來越多,白森陰冷,奪人魂魄!

“走!”寄爺又暴喝一聲,架著滿鳥鳥,疾步向墳頭走去。我兩腿發軟,心跳如雷,背著覃瓶兒緊緊跟在寄爺後麵,將手中那包油菜籽握得更緊。

那隻黑色兔子見我們想踏上墳頭,停止刨土,曲身弓腰,“呃嗬嗬”尖聲狂叫,站在墳頭與我們針鋒相對。那隻白蠟火光更烈,顏色更綠,搖曳更快;墳上的白幡如風車般旋轉,帶動絲絲縷縷的霧氣,迎麵就是一股陰晦冰冷的腥風……

“快!脫搖褲兒!”寄爺大喝道。

這句話石破天驚,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寄爺莫非仍被鬼魂附體,喪失理智?如此命懸一線的關鍵時刻,脫內褲幹什麽?

寄爺彎腰收腹,大手伸進自己的褲襠猛力一扯,將自己藍布做的內褲硬生生扯出來,順勢一揮,搭在與滿鳥鳥相交的手臂上,架著滿鳥鳥向墳堆上噫呀啼哭的黑色兔子逼去。

黑色兔子死盯著寄爺的內褲,妖異的眼神中戾氣減弱,顯出畏懼的神色,倒退著向墳尾避讓。墳前的燭火氣勢也漸漸減弱,卻仍然搖搖擺擺飄渺不定,墳上的白幡旋轉速度也漸漸放緩,顯得有氣無力。

我看得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一條怪味逼人的內褲竟有如此功效,暗歎寄爺確實是高人中的高人!

寄爺站在墳頭,回頭見我呆立不動,眉毛胡須一炸,取下口中的火把對我一揮,怒喝一聲:“快脫!”我被喝聲驚醒,稍作猶豫,咬咬牙,模仿寄爺的舉動扯出自己的內褲,憋著氣,手抖抖地胡亂包在頭上,心裏祈禱著覃瓶兒此時千萬不要醒,否則自己不羞死也要尷尬死。

我忍著腿腳酥軟,背著覃瓶兒在寄爺的照亮之下走向墳頭。我一眼瞥見那隻仍在燃燒的白蠟燭,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抬起一腳將蠟燭踢飛,蠟燭在霧氣飄渺中打著旋,遠遠墜入天坑中,亮光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寄爺架著仍昏迷不醒的滿鳥鳥,吃力地伸腳套上被黑色兔子遺棄在墳頭的那隻鞋子,嘴裏“辦它奶奶的,辦它奶奶的……”連聲咒罵,一邊警惕地斜乜著墳尾的黑色兔子,一邊催促著我趕快爬上墳頭。

纖巧的覃瓶兒此時象座大山,壓得我勾腰駝背,喘氣如雷。好不容易爬上並不高大的墳頭,哪曉得那壘墳的黑色泥土濕滑粘糯,又被黑色兔子刨得七零八落,我一腳踩下去,竟深深陷入墳堆中。我站立不穩,雙手下意識一鬆,背上的覃瓶兒象袋麵粉直挺挺歪倒在墳上。

我大驚失色,猛力一蹬扯出腳,翻身將覃瓶兒緊緊摟在懷中,一把抱了起來。

顧不得看踩在哪裏,我下意識地雙腿交替,象踩稀煤一般,艱難挪到寄爺身邊。正在驚魂未定,墳頭搖搖欲墜的白幡唰地倒向我和寄爺,掃得火把火光噗地偏向一邊,幸好未熄。我在大駭之中無意扭頭一瞥,見那白森陰冷的“匣匣兒”已經被我完全踩跨,此時正向幾塊海綿,一股股汙濁的渾水咕嚕嚕冒出來,帶起一團令人心驚膽寒的陰晦氣息。

寄爺在白幡倒下來時,手忙腳亂順勢一踢,將白幡連杆帶幡踢進天坑。

我見花兒低頭在“匣匣兒”上及爛泥中亂嗅,擔心它遭遇不測,顫聲招呼它趕快上來。花兒不理,喉嚨發出恐怖的低嗚聲,雙腿一陣亂刨,終於將“匣匣兒”徹底刨開,一具矮小的無頭屍骨赤裸裸暴露在我們麵前。

此時,汙黑的墳土、白森的酢水木板、灰白的無頭骸骨,在火把畢畢剝剝地燃燒聲中,將我的感官和思緒肆無忌憚地拉扯得很遠,很遠……

“快走!”寄爺大聲喝道,“發麽子呆?”

我回過神,瞥見那隻黑色兔子趴在墳尾,陰毒地盯著我們,學著嬰兒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哭泣。我趕緊招呼花兒跟上,尾隨寄爺踅向墳尾。

黑色兔子見我們逼近,避開鋒芒,一邊死盯著我們,一邊側著身子,從石橋邊緣爬向墳頭,讓開道路。我仍不放心,將手中的油菜籽狠狠擲向黑色兔子,油菜籽散開,象一團黑霧向黑色兔子篼頭篼腦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