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我忍著劇痛解下兩隻竹燈,拔掉塞子,揚手擲向那個炸開的窟窿。窟窿中本來隻有微弱的火光,被滿竹筒的煤油一澆,便轟轟烈烈燃燒起來,黑煙從窟窿中鑽出,瞬間將天坑籠罩得滿滿當當,一股熟悉的焦糊味道傳進鼻孔。
滿鳥鳥這夥計確實厲害,短短幾分鍾之內,竟用竹燈做成一把噴槍。我和滿鳥鳥做這個玩意兒根本不值一提,是我們小時候玩厭了的。製作方法很簡單,將竹節封口一端鑽個孔,再將一根棍子一頭纏上破布,做成自行車打氣筒的樣子,一把噴槍便大功告成。
滿鳥鳥此時做的噴槍,裏麵裝的自然不是水,而是滿滿一筒煤油。
我大喜,示意滿鳥鳥朝那窟窿開炮。滿鳥鳥咬牙切齒,瞄準窟窿猛力噴射。窟窿中的火勢轟的一聲衝天而起,煙霧越來越濃。
凡是蜂子都怕火,土山中的蚊王蜂自然不例外。它們被越來越烈的大火一燒,早就拋妻棄子,隻恨爹娘少生兩對翅膀,爭先恐後從土山內部鑽出來,亂轟轟圍著土山瞎飛。滿鳥鳥見狀更加耀武揚威,雙手不停,不斷向蜂群噴射煤油,煤油粘火就燃,火勢更加轟轟烈烈。
也許是蜂王沒露麵,所以那些先鑽出來的蝦兵蟹將倒很講究“不拋棄、不放棄”的原則,明知大火是它們天然克星,卻不肯輕易離去。這倒讓我起了惻隱之心,好端端一個家園,好端端一個與世無爭的和諧環境,讓我和滿鳥鳥一把大火燒得如此慘不忍睹。
我們已不可能控製那火勢。不曉得那土山內部是什麽構成的,火勢越來越大,濃煙從蚊王蜂鑽出來的地方冒出來,那土山就變得和燃燒的石灰窯一般無二。
火光中,那蜂王艱難地從被炸開的窟窿鑽出來,翅膀早燒沒了,露出半個身子,再次惡狠狠地瞪著我。我雙手抱拳作了個輯,心中默念:“對不起了,咱們後會無期。”轉身朝溶洞中走去,猛聽土山轟隆一聲,轉身一看,原來那土山被大火燒空內部,早已支撐不住,轟隆隆向天坑中坍塌下去。
土山垮塌聲中,借著仍在燃燒的火光,我看見數量眾多的磨盤般大小的蜂巢,亂七八糟掛在一堆堆白骨上。蜂巢中那有些還未成形的幼蜂,掙紮著想從蜂孔中鑽出來,星星點點,密密麻麻,而那些白骨早已支離破碎,根本看不清是動物還是人的骸骨。白骨中又夾雜著些爛木和木板,也許是從上麵掉下來堆積而成。
我本來對破壞蚊王蜂老巢心存愧疚,此時看見白骨,卻轉變了態度。那土山如此之高如此之大,堆積的白骨如此之多,其中肯定有土家族先輩們的遺骨。當時的條件,他們想在硝洞和天梯上全身而退,絕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天坑不知奪去了多少人的性命,死得本就無葬身之地,遺骨又被蚊王蜂搭建老巢,這是何等淒慘悲涼的事?我們此時燒掉土山,但願先輩們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
寄爺看見白骨,臉色蒼白淒然,從背簍裏摸出一把火紙和三支香,點燃後,在洞口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好在那大火並未將蚊王蜂群趕盡殺絕,蚊王蜂雖然燒死無數,但仍有漏網之魚,估計完成傳宗接代應該不成問題。那殘存的骷髏蝙蝠,早在大火燒起來之時,被濃煙熏得從岩壁上的無數的溶洞中飛出來,逃得無影無蹤。
此時,我本來可以好好喘口氣,然而滿頭滿腦火燒火燎的疼痛,折磨得我幾乎發狂。
覃瓶兒踅到我身邊,看見我腫得象冬瓜般的腦袋,眼淚嘩的一下就流出來了。我的眼睛雖然腫得眯成一條線,還是勉強看清她並無大礙,心裏輕鬆不少。
滿鳥鳥此時兩瓣屁股腫得一般大,狀如兩個西瓜,“**肥臀”四個字中占了一半,按道理說他應該自顧不暇,哪曉得他看清我的情形,其本性又顯現出來,指著我哈哈笑道:“鷹鷹也太餓食(嘴讒)了,恁個大兩個糍粑夾在嘴上,半天沒吃完。嘖嘖……你那絲茅草割的眼睛,用啥詞來形容好呢?嗯……‘炯炯有神’應該很貼切!哈哈……唉喲!”
這“唉喲”一聲,是因為我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疼得他吡牙咧嘴。我腳踢在他屁股上時,感覺肉嘰嘰的。他的屁股蛋被我踢得微微顫動,看起來比芙蓉姐姐的強多了。本想張嘴還擊他,卻無奈地發現,我隻能“唔唔”兩聲了事。
“你兩個小膽膽兒莫鬧了,”寄爺開口說道,“我剛才試過了,這蝙蝠糞便正是解蜂毒的良藥。老班子說得沒錯,毒蛇三步內,必有解毒草。這蝙蝠糞便雖然惡臭,解蜂毒倒是很快,你們看,我被蚊王蜂蜇過的地方已經消腫了,覃姑娘和花兒身上的蜂毒也是這樣解決的。”
怪不得花兒和覃瓶兒沒事哩,原來我和滿鳥鳥火燒土山的時候,寄爺已用骷髏蝙蝠糞便解去了他們身上的蜂毒。
滿鳥鳥聽罷大喜,顧不得矜持,急慌慌跑到一個角落,褪下褲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在跑動時,我瞥見他的兩瓣屁股左右搖擺得厲害,活象一隻躑躅而行的鴨子。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隨即心中一寒,如果用蝙蝠糞便解蜂毒,我豈不是會被糊得滿頭滿臉都是?這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在安樂洞中,我先後喝過生漆、煤油、白酒,嗅覺已被折騰得脆弱不堪,如果嘴皮還要糊上惡臭的蝙蝠糞便,那……那……玩人也不是這麽玩的吧!
寄爺哪曉得我的心思,從地上抓起一把蝙蝠糞便,就要往我腦袋上糊,我騰地從地上彈起來,躥到洞口,回頭眯著眼看著他,示意他如果用蝙蝠糞便為我解毒,我就跳進天坑。
寄爺和覃瓶兒呆了呆,茫然不知所措。滿鳥鳥提上褲子回來,看見我的舉動,噫了一聲,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也是,如果把蝙蝠屎糊在嘴巴上,實在是惡心得不行,換作我,我也情願以死明誌——安哥,你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我心裏感激萬分,滿鳥鳥這夥計,嘴裏終於吐出象牙了!
“按說,用新鮮咩咩解蜂毒最快。”寄爺接口道,“問題是,現在到哪去找新鮮咩咩?”咩咩就是奶水,我小時候上山打柴放牛被蜂子蜇也不是一次兩次,每次蜇得鬼哭狼嚎時,我媽就帶著我去找那些哺乳期的嫂子要奶水。嫂子們率性直爽,嫌用碗接瓢裝麻煩,嘿嘿嘻笑著掏出白得眼暈、鼓得驚人的兩隻“兔子”,杵近我身上被蜂子蜇過的地方用力一擠,一股腥熱的奶水便噴射而出。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十歲那年被一窩狗屎蜂蜇中嘴皮,嘴腫得和此時一樣,也是我媽找到一個嫂子要奶水,那嫂子很漂亮,兩隻“兔子”嫩白如豆腐。嫂子絲毫不避嫌,將**直接塞進我嘴裏,捏著“兔子”狠力一擠,擠得我滿嘴腥甜溫熱的奶水,羞得我滿臉通紅。那嫂子嗬嗬一笑,打趣說:“我這兩隻兔兒,除了我男客和兒子嚐過,你是第三個哩!長成男般家(男人)後要記得它的好啊!”羞得我恨不得把腦殼夾到褲襠中去,含在嘴裏的奶水想吐不敢吐,完全無地自容。
——停,現在不是回憶美好往事的時候!
滿鳥鳥點點頭,眼睛盯著覃瓶兒的胸脯,“要不,瓶兒……你……你……你擠點咩咩給他吧?”覃瓶兒不知咩咩是什麽,見滿鳥鳥赤裸裸盯著自己的禁區,俏臉早羞得通紅,“你……你想幹什麽呀?”
早在滿鳥鳥眼睛瞄向覃瓶兒胸脯時,我就知道他心裏玩的是什麽鬼板眼(主意)。我心裏狂罵滿鳥鳥,你讀那點書,讀到牛屁股裏去了,怎麽這麽點常識都沒有,人家一個姑娘,哪來的奶水?剛剛還在說你嘴裏吐出了象牙,怎麽轉眼間就吐出了如此惡臭的狗屎?
寄爺狠狠瞪了滿鳥鳥一眼,怒聲訓道:“亂說麽子?閉上你的破嘴!”滿鳥鳥梗著脖子說道:“那啷格辦?鷹鷹現在真是……狗屎做鞭子——文(聞)不得,武(舞)不得……我不管了,反正又不是我痛。唉呀,我的屁股現在好安逸啊!”
我見滿鳥鳥走開,暗道菩薩顯靈了!哪曉得他如旋風般突然轉身,抓起一把蝙蝠糞便,風馳電掣奔到我身邊,一手抱緊我的腦袋,將滿手的惡臭玩意兒疾如閃電糊到我腦袋和臉上。我躲避不及,又被滿鳥鳥抱得鐵緊,脫不了身,差點嚇暈過去。
滿鳥鳥才不管這些,糊完一把還不算完,又勾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劈頭蓋臉抹在我腦袋上,一股股腥臭毫不講客氣,肆意撕扯拾掇我的各種感觀。
覃瓶兒和寄爺沒想到滿鳥鳥會突然襲擊我,癡目癡眼看著滿鳥鳥忙碌。倒是花兒這個好兄弟,看見滿鳥鳥抱著我的腦袋,衝過來就想去咬滿鳥鳥的腳。滿鳥鳥腳急眼快,狠狠在地上一跺腳,高聲喝道:“你敢咬老子!老子在給你哥哥治病哩!”
我心裏那個氣啊,那個悔啊,將早已散去的蚊王蜂咒得血肉模糊、靈魂不安。該剌屁股的你刺嘴,該刺嘴的你刺屁股,完全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大火燒死你們真是活該!
滿鳥鳥見我滿腦袋糊滿糞便,才放手鬆開我,一個箭步跳到一邊,見我想用衣服去揩臉,瞪圓眼睛指著我氣勢洶洶地說:“你敢!小心老子整你!”事已至此,又自忖當前確實不是滿鳥鳥的對手,我強忍惡臭和胸中磅礴的怒氣,怒視滿鳥鳥一眼,緊閉著嘴,伸出兩根手指堵住鼻孔,靜等骷髏蝙蝠糞便解去我腦袋上的蜂毒。
那蝙蝠糞便雖然惡臭無比,糊在臉上卻很涼爽,正好克製火燒火燎地疼痛。漸漸的,濕膩的糞便慢慢變幹,我緊繃的臉皮也緩緩鬆弛,疼痛感逐漸減弱。
當最後一絲疼痛消失的時候,我腦袋和臉上的蝙蝠糞便終於幹透,伸手一捏,便掉在地上。我的嘴皮也消腫了,眼睛也不眯著了,總算恢複了人樣子。
滿鳥鳥見我恢複正常,蹦到覃瓶兒身後,一邊對我打拱作輯,一邊痞笑著說:“夥計,伸手不打笑臉人,你莫怪我,我是為你好……就憑你那茅廁裏的石頭一樣的脾氣,要想說服你主動用蝙蝠屎解毒,基本上和趕鴨子上架一樣難……瓶兒,對不起啊,我說……要你擠咩咩也是為麻痹他,你們以為我真的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啊?”
覃瓶兒俏臉紅了,白了滿鳥鳥一眼,“你……算了,隻要鷹鷹好了我就放心了!”覃瓶兒說得情真意切,聽得我心潮澎湃。我剜了滿鳥鳥一眼,惡狠狠地說:“上煙!”滿鳥鳥忙不迭從荷包裏掏出煙盒,苦著臉說:“隻剩最後一支了,要不……平分?您家拿帶過濾嘴的一截!”他怕我獨吞,飛快地將煙折為兩截,將帶過濾嘴那截畢恭畢敬遞給我,殷勤地給我點上火。我吸了兩口問他:“你屁股好了?”
“好了,您家!”滿鳥鳥的回答讓我哭笑不得。
我不再搭理他,叼著煙走到洞口,用手電一照,發現土山在天坑中隻隱約看見星星之火,溶洞之下就是刀削斧劈的峭壁,根本無處落腳。雖然絕壁上還有其它溶洞,但相去甚遠,除非我們長有翅膀,否則根本不可能借助溶洞下到天坑底部。
我走回溶洞時,寄爺正在吸他那“爆破筒”草煙。此時聞到辛辣的草煙味,我感歎愛因斯坦他老人家的“相對論”真是英明絕倫,骷髏蝙蝠糞便的惡臭味被草煙味一稀釋,來得不再那麽強烈。
我用手電向溶洞一照,見那溶洞似乎很深,約人把高,岩壁濕潤,裏麵彎彎曲曲,黑咕隆咚,一股股腥臭從裏麵湧出來,嗆得喉嚨發澀發酸發幹。
“媽那個巴子的,這真是老母豬翻門檻——進退兩難。”我狠罵一聲,轉身對寄爺說:“您家看,我們該怎麽辦?”
寄爺在岩壁上杵熄草煙,將未吸完的半截草煙放入荷包,說:“依我看,我們還是先歇歇腳再作打算。格老子的,我活了這大把年紀,從來沒看見過如此古怪的動物,也從來沒想到我們會以那種方式從天坑掉下來,更沒想到會掉到蜂包上……還有幾個苞穀粑,你們要不?……格老子的,幸好我把苞穀粑包在塑料包裏,不然在陰河那裏早成稀糊糊噠!”
我和覃瓶兒搖搖頭,雖然我們也感覺很餓,但在如此臭氣衝天的地方,我們哪有胃口吃東西。滿鳥鳥的神經粗壯,早搶過一個苞穀粑,生吞活剝起來,邊吃邊模糊不清地說:“格老子的……呃,我也沒想到。更沒想到鷹鷹會用那種辦法……呃,飛進這個岩洞。”
“嗤!”我哂笑一下,“少見多怪,千奇百怪的生物,在這個世界何止千千萬?我在網上見過,有人麵蜘蛛、豬頭蛙、透明魚等等,誰規定安樂洞就不能有骷髏蝙蝠和蚊王蜂?說不定,這安樂洞正是各種不常見生物的安身之所哩。”
“那你說,這骷髏蝙蝠為麽子會集體飛到糧洞那裏?為麽子我們聞到那異香後就想睡覺?我們掉下來啷格沒摔死?這蚊王蜂又是麽子回事?”滿鳥鳥吞下最後一口苞穀粑,眼睛鼓得象二筒,一臉的求知欲望。
“這個……這個……”一連串的問題將我打得暈頭轉向。其實我也不知道答案,但見到滿鳥鳥那副聖相,我是不甘示弱的。“這個……我想也許是這樣的,”我一本正經地說,“你們看,這岩壁上大大小小的溶洞是骷髏蝙蝠容身之處,而土山是蚊王蜂的棲身之所……”
“廢話!”滿鳥鳥咕噥了一句。
我瞪了他一眼,“骷髏蝙蝠和蚊王蜂群應該是相互克製的,這從骷髏蝙蝠不敢飛近土山可以看出,同樣的道理,如果不是我們燒了蚊王蜂的老巢,惹得蜂王火冒三丈,蜂群應該不會飛進溶洞,因為我們掉到土山上時,並未見到蚊王蜂,當我用爆竹震死蝙蝠,蜂群聞到血腥,才從土山內部鑽出來吸食死蝙蝠的血……”
“對了,你是怎麽想到要做爆竹?”覃瓶兒打斷我,好奇地問。
“嘿嘿,這個……其實我是想到蝙蝠是靠聲波來定位的,當時我們聽不見彼此說話的聲音,我估計是蝙蝠發出的聲波掩蓋了我們的聲音。這種情形本來應該不會發生,但是由於蝙蝠太多,又在這麽狹小的空間中,它們發出的超聲波相互疊加,可能就導致了這個結果。我當時想,蝙蝠既然靠聲波定位,如果製造出一種巨大的聲音反饋給它們,不知會有什麽結果……沒想到瞎貓碰到死老鼠,居然成功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麽回事,總之,過程雖然迷糊,結果倒達到預期。
“至於我們掉下來為什麽沒摔死,”我繼續說道,“道理很簡單,就是因為蝙蝠太多,擠得太緊,和流沙差不多,所以我們下降的速度自然不快,自然不會摔死。隻是,我也奇怪那蝙蝠帶起的異香是麽子東西哩!”
“可能是一種毒!”寄爺突然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