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扯下紅布,四處一打量,發現就在我的頭頂的幾根樹杈之間,有一個巨大的,由枯枝和亂草做成的鳥窩,不知是否就是那些猴頭鷹的窩。我胡亂擦了一把手上糊著的或白或黑的漆汁,幾下爬到鳥窩旁邊,向鳥窩裏一望,霎時心中狂喜!

——覃瓶兒正安安靜靜地睡在鳥窩中央!

從樹葉漏下來的陽光灑在她身上,隨風搖曳,覃瓶兒神態安祥,呼吸均勻,誘人的胸部微微起伏,身上既看不見傷痕,也不見一絲血跡,她就象一個熟睡的嬰兒般自然、安靜、祥和。

我喊了幾聲覃瓶兒,竟沒叫醒她,心中又開始打鼓了。

伸腳試了試鳥窩的牢固程度,我小心翼翼走到鳥窩中央,扶起覃瓶兒,把她抱在懷中,搖晃了一陣,甚至還試著按了按她的人中,覃瓶兒依然連眼皮都不動一下,她到底怎麽了?

此時,寄爺和滿鳥鳥也已經爬上來了。我對寄爺說:“您家看看她到底怎麽了?”

“你把她抱到鳥窩邊,我看看!”那鳥窩由枯枝和雜草壘成,寄爺和滿鳥鳥擔心鳥窩承受不了太大的重量,不敢冒然進入鳥窩,兩個人像騎馬一樣坐在兩根樹杈上。

我把覃瓶兒抱到鳥窩邊,寄爺伸出兩根手指搭在覃瓶兒的右腕上,默默診了會兒脈,又番開覃瓶兒的眼皮看了看,長籲一口氣,“沒事,她隻是嚇暈了!”

聽見寄爺如此一說,又見覃瓶兒氣色都很正常,我放下心來,讓覃瓶兒仍然斜靠在鳥窩中,和滿鳥鳥一道,將在樹下汪汪狂叫的花兒用斷了一截的花兒拉了上來。

花兒一上來,圍著覃瓶兒低低哼了幾聲,就趴在覃瓶兒身邊,耷拉著血紅的舌頭,呼呼喘著氣。

寄爺在我和滿鳥鳥拉花兒的空當,已經爬到樹頂查探了一番,回到我們身邊說:“樹頂離上麵那個窟窿不遠,我們歇下氣,等覃姑娘醒了,我們再作打算,想辦法出去。”

滿鳥鳥掏出兩支煙,一支遞給我,另一支自己點燃,找到一個相對安全樹杈,靠在上麵閉上眼睛。寄爺也從荷苞裏摸出草煙,卷巴卷巴做了一根“爆破筒”,含在嘴裏吧嗒吧嗒吸著,默默無語。

我見他們的樣子,知道是累了,我自己也打了個哈欠,感覺困意襲來。

從卡門進安樂洞之後,我們都是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特別是覃瓶兒失蹤後,心情更是火上澆油,加上一路奔波,疲於奔命,弄得心力憔悴,此時看見覃瓶兒安然無恙,人一下子就鬆懈下來,心情舒暢了不少,就像小時候丟失了心愛的玩具又找回來了那種感覺。

“寄爺,”我又打了個哈欠,“您家剛才看見那些猴頭鷹了嗎?”

“沒有。我四處看了,連根鷹毛都沒見到!”寄爺說,“你休息下吧!精力恢複後再說,我看著她!放心吧!”

想想還是不放心,拿棕繩將我的左腳和覃瓶兒的右腳緊緊捆在一起,又見花兒警惕地睜著眼守著覃瓶兒,我才將心放回肚子,半倚半靠在鳥窩邊一支粗大的樹杈上。滿鳥鳥的呼嚕聲早已如春雷般響起。

閉上眼睛,想起這兩天的遭遇,我卻沒了睡意,腦子裏一團亂麻。睜眼看看寄爺,見他老人家也已經眯著眼,似睡非睡,花白的胡須在陽光下閃著光,微微顫動,叨在嘴裏的“爆破筒”早已熄來,一大砣灰白的煙灰將落未落。

我吸了口氣,再次看了看昏睡的覃瓶兒,閉上眼睛,決定把頭腦中的亂麻好好理一理。

我當初決定進安樂洞,主要目的倒不是為了那塊怪夢中出現的令牌碑,雖然經曆的事件正在摧毀我心中“不信神,不信鬼,隻相信自己胳膊腿”的信念,可我總覺得朗朗乾坤,大千世界,一切靈異事件都是“鬼打架”,根本不存在。之所以進安樂洞,其一是想搞清覃瓶兒背上那綠毛圖與安樂洞有何關係,看是否能找到辦法去掉它,畢竟一幅醜陋的綠毛圖長在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背上,並不是一件好事,是人都喜歡追求至善盡美。何況短短幾天,覃瓶兒在我心中占據了一定的位置。其二就是,反正呆著沒事,何不找點刺激,度過一段無聊的時光。

現在想起來,第一個目的不但未達到,甚至差點把覃瓶兒弄丟了,至於第二個目的,倒是達到了,不過,這刺激也太過了些,幾乎把小命都玩掉脫。

當然,這番遭遇的根源,就是我和寄爺六月初六中午做的那個怪夢。寄爺根據夢中的情景,得出的結論是:尋找一塊令牌碑;令牌碑在安樂洞中;覃瓶兒背上的綠毛圖是線索;這塊令牌碑與土家人的祖先有關。雖然我對寄爺的猜測抱著嚴重懷疑的態度,不過,從這一番出生入死,倒似乎印證了寄爺的猜測。

既然如此,反正現在無事,何不拋開固見,按照唯心的理論來推理一番呢?

寄爺的結論中,第三點到現在還無法確定,而第四點中,說與土家人的祖先有關,我倒是相信了八九分,這是從看見水竹林中那個虎形圖騰後才有這種感覺的。

經過寄爺提醒,我後來又仔細回想了一遍,我記起我確實在網上見過那虎形圖騰。當時僅僅是無意中看見,除了短暫的好奇之外,對虎形圖騰所包含的深義沒作過多研究。萬沒想到,我竟在安樂洞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再次見到了它,這就不能不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了。除了土家人,誰會把這個虎形圖騰安排在這裏?

根據文書老漢的說法,白虎是土家人的祖先。雖然“白虎是土家人的祖先”這一說法並無翔實的史料記載,但此時想起來,至少可以確定早期的土家人和白虎有關。

除了虎形圖騰,我們在安樂洞中經過的地方,似乎都留下了早期土家人的影子,雖然很多事都隻是從寄爺口中聽來的,並不能確定安樂洞一定留下了土家人的足跡,但那石槽小路、方形水井、天梯卻是真實存在的,至少可以證明有人類到這裏來過,甚至生活過。魔芋樹、地牯牛洞、龍橋、藿麻林、天梯、虎形圖騰、怕癢青石堆、陰陽樹這些或險或奇的地方,怎麽看都不像自然形成的。既非自然形成,肯定就是人為因素,或許這些地方,甚至包括我們在洞外看見的“雲妖”、怪蛤,正是古人——可能就是我的先祖們——運用他們的智慧,根據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能力(或者可以理解為寄爺口中的“覡術”),就地取材,將安樂洞布置成一個類似法陣的環境。

有了上麵的推測,進安樂洞時見到的魔芋樹和地牯牛就很好理解了。或許正如我先前猜測的那樣,正是古人在警告後來人不要輕易進入,含有“莫留,退”的意思。隻不過他們把這個警告巧妙地隱藏在能見到的事物中,而不是簡單地留下“危險,非請莫入”之類的標語。因為早期土家人沒有自己的文字,所以這一點似乎更印證了安樂洞與早期土家人息息相關。

但凡人為布置的凶險之地,警告無效之後,就是奪命的機關。我們後來看見的龍橋、嬰哭等,無乎是想摧毀人的心理防線,使人不敢冒險進入。這一點,古人充分利用了人的“意外”心理。我們在安樂洞見到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大得超出人的正常思維,猛不丁一看之下,哪要不嚇得半死的?而且,大多數東西竟然是在現實世界罕見的生物,起到的震懾作用更加明顯。

以上的推測雖然不合理卻合情。如果安樂洞真是一個隱藏著某種秘密,或者更直接是隱藏著某種東西的地方,那隱藏的是什麽東西呢?怪夢中出現的那塊令牌碑嗎?難道真的有這樣一塊令牌碑?那它到底是什麽東西?如果真是我的祖先給我“托夢”,要我完成尋找這塊令牌碑這件任務,即使找到又如何?

如果真有一塊令牌碑藏在安樂洞中,自然不能輕易麵世。為了保護它,古人所布置的機關一定凶險無比,招招斃命,但是我們一路走來,除了被嚇得半死,並無生命這虞,甚至因為搜尋覃瓶兒,誤打誤撞來到這棵看得見藍天白雲的陰陽樹上,看到近在咫尺的生機。

是古人故意給後人留下了一條生路,還是我們運氣好,“命中不該吃卵”?

這一切攪得我在陰陌樹上根本睡不踏實。

雖然是六月天,太陽毒辣,不過現在太陽已經偏西,威力已弱了很多,我們又是躲在陰陽樹巨大的樹蔭裏,所以感覺身上很涼爽。我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果然差不多快到下午四點了。

我見覃瓶兒還沒醒來,心裏不免有些打鼓,見她睡得很香,當前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耐著性子幹等。寄爺和滿鳥鳥也還沒醒。

看著覃瓶兒,我納悶為什麽猴頭鷹偏偏抓走,帶到這棵詭異的陰陽樹上。難道這僅僅是一個意外事件,或者是因為覃瓶兒是四個人中唯一的女性,更或者是先祖真的顯靈,擔心後人遭遇不測,才使手段派猴頭鷹帶走覃瓶兒,目的是引導我們走到這個存有一線生機的出口,或者,還有其它原因?

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瞄了一眼寄爺和滿鳥鳥,見他們眯著眼,並沒注意到我的行動,於是小心拉開覃瓶兒的衣領,顫抖著手摸向覃瓶兒的脊背,花兒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臉一陣發燒,手一遲疑,對花兒輕喝一聲:“看麽子看,少兒不宜!”花兒卻不管宜不宜,眼珠亂轉,堅定不移地望著我。

我不管花兒了,手繼續往下伸。噫?怎麽摸上去如此光滑?難道那綠毛圖竟然消失了?

我不敢相信,又是一陣**,手掌幾乎快把覃瓶兒的背摸遍了,觸覺告訴我,隻有光滑細嫩,沒有毛發拉茬,與我第一次摸到覃瓶兒的感覺完全不同。

我一陣興奮,困擾覃瓶兒二十幾年的綠毛圖終於消失了!看來進安樂洞的初衷是達到了!這真是一件意外的收獲。

此時一種古怪的感覺卻又從心底泛濫開來。我的手摸在覃瓶兒背上,觸手間溫潤、細嫩、光滑,內心裏那個叫“本能”的東西複蘇了。我的心怦怦亂跳,幾次想把手轉移到覃瓶兒的……摸摸那……,心中竟然還卑鄙地想:這不能怪我,你想,一個年青力壯、血氣方剛的漢子,每天產出幾十億,一時又找不到“存貨”的“倉庫”,“本能”這一要命的怪物,變得肆無忌憚也就情有可願了。

“汪!”花兒狂叫一聲,嚇得我腦海中的“渣渣”象疾風般刮走了。

我臉上發燒,狠狠瞪了花兒一眼,暗自罵道:山不轉水轉,你小子記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寄爺和滿鳥鳥被花兒突如其來的狂叫驚醒。滿鳥鳥打了個哈欠,“嗯?瓶兒啷格還沒醒?……噫,鷹鷹,你的臉巴啷格紅得象猴子屁股?”

我大窘,避開滿鳥鳥的眼光對寄爺說:“……瓶兒背上的綠毛圖消失了!”

“真的?”寄爺來了精神,滿鳥鳥接口道:“你啷格曉得?”

“真的……我……摸……摸過了!”我囁嚅著說。

滿鳥鳥的眼神慢慢由驚奇過渡到鄙夷,開始嘿嘿痞笑。我不敢跟他過招,現在不是跟他“短兵相接”的時候,必須避其鋒芒。因此,我轉頭把我的推理告訴了寄爺。

“嗯!你的猜測有一定的道理,”寄爺卷了一支“爆破筒”,“我也想到覃姑娘的事,與我們土家族先祖有關,這是我看到那個虎形圖騰後,才有這一個想法的……”

“莫雞娃兒鴨娃兒囉嗦了,安哥,瓶兒啷格還不醒?天都快黑了,再晚就不好出去了!”滿鳥鳥打斷我和寄爺的談話說。

“怪了,啷格這麽長時間她還不醒呢?”寄爺自言自語說,掀開覃瓶兒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了一下脈,然後對我說:“身體很正常啊——要不,再用我的草煙噴一下試試?”

我嚇了一跳,趕緊阻止,咬了咬牙,說:“再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不醒,就不能再拖了,我們背她出去,趕緊送醫院!”

寄爺點點頭,“行!再等半個小時!”滿鳥鳥歎了口氣,無話可說,象他這麽一身牛力的人,要把一個百十來斤的人背著爬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趁這個時間,我們聊起了屁股下這棵古怪的陰陽樹。“寄爺,您家說這棵樹叫‘陰陽樹’,是您家編的還是有什麽來曆,我記得你提到一個和它有關的土家傳說?”

“這事……我也是很小的時候聽我佬伢擺過龍門陣,好像與我們土家族的祖先廩君有關,據說這個老祖宗跟一個女人有感情糾葛,具體的……我也記不清了,‘陰陽樹’這個名字也是那時聽到的。”

“廩君與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誰?她與廩君有麽子感情糾葛?他們的感情糾葛與這棵陰陽樹有什麽關係?”我大惑不解。真是破褲不補,越扯越寬。

“扯這些淡不拉扯的搓卵啊!講點別的——這安樂洞還真辦它奶奶的凶險!”滿鳥鳥聽得不耐煩,阻止我繼續問下去。也許是他休息好了,聲音中氣十足。

我一想也是,祖先的感情糾葛與我們後人有什麽相幹呢?現在關鍵問題是等覃瓶兒醒了,趕緊出去才是正經,說不定我老漢和媽已經急得雙腳直跳了。

覃瓶兒安然無恙,連那詭異的綠毛圖也莫名其妙消失了,我心情大暢,決定拋開心中的疑惑。聽滿鳥鳥提到安樂洞的凶險,心中頓時湧起一種自豪感。再怎麽說,大爺們也是二世為人了,出去也有吹牛的資本了。我掏出煙點上,和滿鳥鳥、寄爺說起進安樂洞的點點滴滴,說到驚險處嘖嘖有聲,說到高興處哈哈連天。

正說得鬧熱,卻聽到輕輕的啜泣聲——覃瓶兒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端坐在鳥窩邊,淚珠漣漣,喃喃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是我害了你們啊!”

我大喜,“瓶兒,你醒了?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寄爺和滿鳥鳥也是驚喜萬分。

覃瓶兒摟了花兒一下,癡癡地看著我,“是我害得你們出生入死,其實……我是因為一個夢……才來硒都找鷹鷹的,沒想到,你們三個好人差點為了我這個夢丟了性命……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聽見了。是我……對不起你們!”

夢?又是夢?三個漢子麵麵麵相覷!

覃瓶兒低低啜泣了幾聲,抬起頭來,“我講幾個故事吧,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故事?此情此景,居然還有閑心講故事?想是這樣想,我們三人卻都曉得覃瓶兒接下來要說的,可能與她背上那幅綠毛圖有很大的關係,齊齊看著覃瓶兒,靜靜等著她講“故事”。

覃瓶兒悲涼一笑,低沉著聲音,開始述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