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陶心然就徹底地呆住了。
那樣的,幾個簡單的字眼,就仿佛是空穀的回音一般,在她耳邊,自從響起一次之後,就開始無限量地回響再放大,放大再回響——那是……小唐的聲音?
一種和直覺無關的意識,再一次地狂風席卷般地狂飆而來,隻用一個瞬間的功夫,就占據了陶心然的心頭。那樣的巨大的衝擊,使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張了線嘴,可是,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陶心然的手,就僵在那裏,仿佛是被什麽定格了一般,再也不能移動半分。而那隻按在她的手上的、冰涼的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也僵在那裏,肌膚相接之下,將兩個人的手上的溫度中和,變成一種接近的存在。可是,沒有人動一下,這一刻的握手,在這無聲無息的黑暗裏,仿佛是時空和塵煙的凝定,這一個瞬間,仿佛已經違睽千年。
陶心然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生怕隻要她用力地呼吸一下,那隻按在她的手背上的手,就仿佛是這穿指而過的風一般,轉瞬就會消失……
可是,小唐,兜轉了這麽久,你可真的會重新的消失?
用力地吸了口氣,然後,再吸了口氣。陶心然的心中,仿佛有什麽正在來回地衝撞著,越來越劇烈的心跳,竟然將她的心,都撞擊得生疼,生疼……
小唐,是小唐。
按在她手背上的手,依舊是微微地涼,淡淡的冷——要知道,小唐的身體一直地不好,所以,他的身上的體溫,也是一直地比其他人都要低。即便是自己,每一次一觸到他的手,都忍不住怪他沒有好好地多穿幾件衣服……
小唐……
頭腦裏,一下子湧進了許多熟悉而又陌生的,仿佛是不屬於她的記憶。陶心然隻覺得有什麽正在腦海裏奮力地衝撞著,幾乎要衝出她的心頭。於是,她甩了甩頭,試探性地喚了句:“小唐……”
“嗯?”黑暗的另一側,小唐輕輕地應了一聲。就和以往的無數次一般,隻是淡淡地一個“嗯”字——他們已經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隻要一個眼神,都可以知道對方在想什麽。可是,而今的兩人,隔著這朦朧的黑暗,是不是,兩人可都還是以前的那個樣子?
陶心然忽然說不出話來。要知道,這是小唐,是小唐回來了。可是,她卻已經忘記了所有的和他有關的事情——
不說再說話,不敢再去證實什麽。陶心然這下子,連一個字都無法說出來了——忘記,又能是多麽大的一種心劫?大到站在那個人的麵前,明明知道那個人曾經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可是,卻偏偏無法再說出隻言片語……
“師傅……”小唐的聲音,帶了濃濃的鼻音,聽在陶心然的耳裏,有些模糊,而她,絲毫也不敢動,深恐現在的兩人,就在夢裏,而她隻在輕輕地一動,就再也沒有辦法回到以前……
“師傅,小唐來接您了……”小唐的聲音,帶著微微地顫抖。那樣的經曆了無數的生死,經曆了說不出的心劫的他,再一次地,重新站到陶心然的身邊,忽然之間,有一種想要哭的衝動……
隨著燭光的跳動閃耀,隱隱約約在照亮整個帳蓬裏的時候,陶心然就在一個抬首之間,看到了那個天人一般的男子。
那是小唐,那是她的徒弟。在小唐喚她第一句“師傅”的時候,她就知道,那是小唐回來了……
可是,小唐是誰?所有的記憶,又在哪裏?陶心然翻遍了所有的記憶,都隻覺得腦海裏都是極夜的黑一般,漆黑一團,沒有任何的輪廓,又或者是印象——
她把她的小唐弄丟了,不知道丟在了哪一個角落裏……
微微地低下頭去,不敢看那個雖然蒼白瘦弱,可是卻依舊天人般的少年,陶心然的心裏,難過極了——對不起,小唐,我不是故意要丟掉你的。若是這遺失也有一個過程,那麽,必定是誰改寫了什麽,然後,拿走了我心裏的你。
心裏的想法,被無情地印證了。唐方斂了斂眸子,竭盡全力地不讓自己心裏的失望還有痛楚蔓延開來。他上前,將自己的手輕輕地撫在陶心然的手上,然後,輕輕地笑了笑:“那麽,師傅,你可願意和小唐一起回去麽?”
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回去麽?
心裏忽然充滿了柔軟的悲傷,唐方靜靜地望著陶心然,隻覺得自己的心,都她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歉疚裏被生生地揉碎——師傅覺得欠了他。
可是,她又欠了他什麽呢?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對他關愛有加,兩個人沒有在一起的時候,她對他念念不忘,即便是現在,她的以前的記憶,都變成了一片空白,可是,乍一看到他,卻沒有流露出一分懵懂的,甚至是排斥的情緒。
於是,唐方知道,陶心然的心裏,一定是還有她的。隻不過,她將他藏在了某一個角落,暫時到不到了而已……
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唐方用幾乎是顫抖的聲音,輕輕地重複著:“師傅,你可願意,隨著小唐離開這裏……”
唐方定定地望著陶心然,望著她的依舊花瓣似的薄唇,生怕她在一個開闔之間,會說出令自己絕望的答案出來。
他的此後半生,都將為這個女子而活,可是,若這個女子拒絕了他,那麽,他又要何以為繼?
於是,哀求般的眼神,不自覺地流露出來,唐方仿佛在用全身的力氣支撐著仿佛想要找回那個對於他來說,至關重要的答案。
陶心然猶豫不決。
她聽端木陽說過,她是端木陽的王妃,可是,而今若不負責任地跟著小唐走了,那麽,端木陽那裏,又要如何的交待呢?
可是,若是拒絕,唐方會怎樣想?他是否會傷心得無以複加呢?
忽然之間,覺得沒有辦法說出那個答案,無論是肯定,還是否定,都那樣的難以出口。不是關於一生的承諾,可是,此時在陶心然的心裏,這個承諾,卻要比承諾一生一世,更加的艱難。
此左,彼右,你要她放下哪一個,又要成全哪一個呢?
就連陶心然自己,忽然都沒有辦法回答自己。
“小唐,對不起,我想,我不能和你走……”
小唐的放在陶心然的手上的手,忽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然而,也隻是一下,便恢複了平靜。臉上的表情,過於的平靜,眸子裏的光,過於的哀傷,唐方靜靜地抑製著心底就要碎裂的痛楚。淺淺地勾了勾唇,微微地笑了笑:“嗬……”
後麵的話,終究沒有說下去。有一種致命的,暈眩的感覺,使唐方的整個人,就在雲端,就在迷霧之中——心口,窒息一般地痛,仿佛被一座大山重重地壓著,連氣都喘不過來。
甚至感覺不到痛了。
隻有麻木,隻有茫然,隻有一種說不出的,仿佛是涅槃輪回般的失落……
師傅已經不要他了,師傅已經不要他了……
他的人還在這裏,可是,師傅卻已經記他不起——
他深愛的師傅,正在別人的身邊,拒絕著他伸出的手。
師傅,已經不要他這個徒弟了……
知道自己的答案是多麽的不合時宜。可是,陶心然更知道,此時的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選擇。
眼裏,盛滿歉意,心裏,是說不出的難過。她慢慢地抬起眸子,陶心然的臉上,有那麽一絲的為難。她望著小唐,想要說什麽。然而,觸手之下,她的漫散的眸光閃過,正看到了小唐正一寸一寸地抽回去的手。
明燭之下,那隻手還泛著說不出的幽幽的冷光,正從陶心然的手上收回,一寸一寸地回到自己的袖中去……
陶心然的眸光凝住了。忽然之間,她竟然難以置信地低呼起來:“小唐……你的手……”
記憶裏,小唐的手,修長而且白皙。那樣的指節分明的五官,那樣的圓潤得琉璃的色澤,在陽光的照耀下,通常仿佛閃著美玉一般的光華。
小唐的手,就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這好象是她的記憶裏曾經說過的話。
可是,眼前的這一雙手呢?
眼前的這一雙手……
粗礪的,淤黑的,縱橫交錯地布滿傷痕的,還有就是滑下去的手腕上,那一道雖然正在痊愈之中,可是卻依舊布滿著深可見骨的勒痕的。
陶心然被燙傷一般地脫開了小唐的手。
不,那不是小唐的手,那不是小唐的手……
“沒有什麽,你知道,我的身上,已經沒有武功了,所以,一不小心,被土匪捉了去,折磨了一些日子……”
小唐的臉上,還帶著麻木的微笑,可是,那笑更象是秋風乍起的落葉,還沒有飄散,就再次地被吹起,落入不可知的未來,沒有人知道他的未來,究竟在哪裏。
於是,唐方微微地笑了起來:“那麽,師傅,你休息吧,小唐再來看你……”
小唐再來看你——多麽無奈的離別,多麽無奈的取舍。感覺到眸子裏的濕意,越來越重了,唐方微微地斂了斂眸子,將淚水重新逼回到眼眶裏,再微笑:“那麽,小唐要走了。師傅保重……”